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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学者、翻译家陆谷孙:“一个倔强的中国老百姓”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0月10日14:11 来源:深圳特区报 马信芳

  一部1500万字的《英汉大词典》自出版以来,发行海内外,影响难以估量,这是中国学人独立研编的词典。其主要设计者和定稿人之一,就是主编陆谷孙先生,他被学界称为“新中国自己培养的具有最高水平的英语学者”。

  他早已过退休高龄,本该颐养天年,却毅然决定开始编纂又一部巨著《汉英大辞典》,“苦莫苦于多愿,悲莫悲于精散”,新工程已经开始。

  当然,陆先生的学术成就不仅限于此,他还是莎士比亚研究的专家和“双语翻译”,他的译作活泼而准确,且能英译中、中译英。作为复旦大学的杰出教授,至今还在教本科,带博士生,还在批改作业。令人称奇的是,近年来,他的业余产品极丰富:译作《一江流过水悠悠》、《生活曾经这样》、《胡诌诗集》、《英美现代散文选》、《毛姆短篇小说》和论著《双语辞书编撰特性之研究》一部部问世。他似乎又进入了一个黄金期。日前,我满怀敬意来到他的府上,我们的话题也由此展开。

  A

  和父亲合译都德小说

  作者:您今年已七十多了,又是教学,又是著译,还要编词典,为何有如此大的干劲?

  陆谷孙:我很喜欢莎士比亚作品中的那句话:“过去的仅仅是开场白而已。”人活一世,草活一秋,既然您来到世上,总得给人类留下点什么。所谓象负千斤,蚁负粒米,人要尽力,我能教学、能翻译,应该把自己的一切与学生和读者分享。

  有人称我是学者,我不太愿意,我称自己是知识分子。我觉得知识分子和学者的不同点是:他是一个倔强的、绝对的个人,他对社会现实总会有些批判态度,这才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实际是两个任务:一个是钻研自己的学问,传道授业。另一个方面,不能对社会很多不和谐的情况熟视无睹,默不作声。所以,我既然戴了“终身教授”的帽子,理应终身对学生不离不弃。

  作者:您的父亲陆达成也是位翻译家,您有今天的学问,这与您的家学应该有关系?

  陆谷孙:怎么说呢,我们家里不富有,父亲到上海进入中法学堂,只是一个中等学校,毕业后就入了商场,他的学问基本上靠自学积累,后来竟成为比利时人的主要翻译。他对我们的要求很严,从小要背书,要练字。有一点很高兴,每天晚上可听他讲法国的故事,从情节性的《基度山伯爵》、《三剑客》讲起,后来讲“银烛台”(即《悲惨世界》)、《最后一课》等。听完故事,我们几个小孩就会跑到园子里去演。另外,道德人品方面,强调规矩,做人要正直。对财富的看法:“小富可,大富则不敢也,”这一类的观点深入我的脑子。我只要书念得好,他马上买一本《辞源》什么的大书题字作为纪念。

  作者:前年您和您父亲陆达成合译的法国作家都德的短篇小说集《星期一的故事》再版。您专门写了《我的父亲》一文放在卷首。这“父子同译”是否了了您的一段情结?

  陆谷孙:上世纪50年代中期,我父亲在中科院哲学研究所从事法译汉工作。当时为中国的青少年读者译出都德短篇小说集《星期一的故事》,先后译成了10篇爱国故事,出于主客观诸多原因,后未出版。上世纪90年代末,一个朋友偶然见到了我父亲的译稿。朋友见父亲大人一笔一画蝇头小楷誊抄功夫十分感慨,遂建议我续译。因我不熟悉法文,朋友又从施蛰存先生的藏书中捡出英文版借我。经历了如此两次翻译,我怕出错,就请来多年好友、翻译家周克希,对照法文原著,将自己这部分的译稿逐句比照审订,这才放心地将与父亲合译的文字拿出来出版。为读者奉上正确的译本,该是件高兴的事。

  甘为词典当苦工

  作者:说到您的成就,主编《英汉大词典》首当其冲。您不仅是它的主编,而且还主持了《补版》和第二版。18世纪的英国文豪塞缪尔·约翰逊称词典编纂为“无偿劳作,虽成无荣”,称编词典的人为“无害的苦工”。我想,您对这些话是最有体会的。

  陆谷孙:说实话,其实我是没办法才开始编词典的。1970年,在文化大革命的“一打三反”中,我被指责是“裴多菲俱乐部”一员而被变相隔离在学校。放出来时,说问题没有结论,要不要给您戴帽子,在群众手里。于是我被派到新英汉词典组,后来到了《英汉大词典》编写组。这一编竟是30多年。

  如您所说,词典编纂是一项极为枯燥的浩大工程。陈原先生就曾问我:陆谷孙,您晓得欧洲要惩罚一个人用什么办法,就是把他发配去编词典,您怎么会编得这么来劲。我说,因我编出了乐趣。

  词典编纂,在他人看来可能枯燥乏味之极,但我却一直保持着一种“找乐子”的心态,因为我对世界始终抱有好奇心,语言文学以外的东西都愿意学一点。正是从这出发,我有了好心情。所以后来我在《英汉大词典》前言中写道,有志于词典编纂的“学人会从单调、烦琐、繁重、艰辛的劳动中发掘乐趣,寻求报偿。乐趣在于遨游英语语词的海洋,报偿在于翱翔英语文化的天地”。

  当然编这本词典,您肯定要作牺牲,一不出国,二不兼课,三不另外写书,直至1991年,《英汉大词典》大功告成,全书4203页,计1500万字,我才痛快地睡了一觉。

  作者:我知道,《英汉大词典》出版后的16年中,成为同类词典中最具权威性、使用率最高的英汉工具类图书。

  陆谷孙:令人高兴的是,它还成为联合国必用工具书之一。联合国前首席英文翻译斯蒂芬培尔曾说过这样的事,他在收到来自中国的报告中,常常发现不少错误。有一次,他有点不解地说道,“其实,中国有如《英汉大词典》这样规范的工具书,联合国翻译一些字句时都要参考这部词典,中国人为什么不好好利用它呢?”

  与时俱进,语言是随时间和环境不断变化的,修订成为词典的必要工作。2001年,我已过花甲之年,本该休息了,但我诚惶诚恐,一直怕词典有不当之处,所以依然与上海译文出版社签下了主持修订《英汉大词典》的协议。这样又是6年,2007年《英汉大词典》第二版与公众正式见面。《英汉大词典》获得了国家图书奖、“五个一工程”奖等多项殊荣。但这不是我的功劳,我们有多少编委、编辑、和编撰者为之日夜奋斗。所以我是“存者附得虚名,殊深内讼。”

  C

  背诵莎翁作品传为佳话

  作者:在学界,您是公认的“英语大师”。1990年朱镕基出访香港、新加坡等地,您担任首席翻译。在香港,您还和总督对背莎士比亚作品?这件事至今传为佳话。能说说吗?

  陆谷孙:外面传得有点神了。其实,我只是参加了次正常的外事活动。1990年,时任上海市领导的朱镕基出访香港、新加坡等地,有关方面让我担任首席翻译。朱镕基在一次酒会上说了一句:“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我很快将意思翻译出去,并且补充道:“他的这句话,出自中国晋代著名书法家王羲之的《兰亭序》。”随之,又介绍了王羲之和他的《兰亭序》。使在座外宾充分理解他的话意。接着总督讲话了,期间他引用了莎士比亚剧中的话。我是研究莎士比亚的,熟悉莎士比亚的戏剧,我翻译后,顺着总督的话将同一段后面几句用英语背给他听,总督大为惊讶和赞叹。回沪后,朱镕基在干部大会上夸奖道,“我这次出访,带去的翻译水平不得了,与香港总督对背莎士比亚作品。”这是朱市长对我的夸奖。

  诚然,那些涉及国家名誉的事我义不容辞,比如,上海申请世界博览会的申请报告《城市,让生活更美好》,市里邀我听取意见,我十分认真,逐字逐句进行校阅,毫不含糊地对翻译不太准确的地方提出了意见。由美国作家库恩撰写的《他改变了中国——江泽民传》,我也乐于当译校。

  D

  在美国女儿家感觉是客人

  作者:我知道您的夫人和女儿早在美国定居,为什么您仍然留在国内?

  陆谷孙:我留在国内,千万别误会这是我的“高尚”或什么,那与政治无关,完全是故乡的声色和山川草木对我的吸引。

  我喜欢留在上海,可能是农业文明对我的熏陶有点关系。我4岁回浙江余姚,11岁再出来,这几年正是形成人的性格很关键的几年,那些年我跟我表哥两个砍竹子做装蟋蟀的小筒,抓蟋蟀、斗蟋蟀……一到秋天就能听秋虫的声音,我在美国听到秋虫的声音就会马上想到余姚,所以在美国呆不长。这就像杨绛先生讲的“一个倔强的中国老百姓”,或者是捷克作家在布拉格之春后写的:“我不能离开布拉格鹅卵石的街道,和走过这条街道所有苦难的灵魂。”这两句话,非常准确地描绘了我的心境。

  说实话,到了那边真有很多不便,我不会开车,上一次书店,理个发,都要求女儿帮忙。女儿家里不能抽烟,抽烟要躲到车库里去,车库没有暖气,冷得要死。我是自己家的主人,在女儿家就感觉是客人。那边亚洲的、中国的新闻太少,我有点憋得慌。

  不管怎样,回来感觉亲切。回到这儿,自己多少还有些用处,特别是对于我的学生。

  E

  “新工程”规模超《英汉大词典》

  作者:您说“一腔老血还会激动”,这一激动,又激出个新工程,据说您目前正在编纂《汉英大辞典》,其规模要超《英汉大词典》。

  陆谷孙:这是1991年,我刚编完上海译文社版的《英汉大词典》,在香港遇到了喜好向洋人介绍中国文字的安子介先生,安先生说:您英文好,不搞汉英可惜了。林语堂、梁实秋他们英汉、汉英都搞过,您为什么不搞?我的虚荣心被刺激了一下,便生发了编写一部汉英词典的念头。我多次出入海外华埠的书店,也发现读者对英汉词典的需求,远远低于汉英,心想,若继英汉之后真能编出一部汉英,也算是件好事。安子介先生尤其希望一部汉英词典除为汉语读者服务外,对学习汉语的外国人也会有益有用。我这才定下了音义之外,形训兼顾的原则,就是用最简英语说一说汉字何以写成现在这模样的故事,除了古文字源,百姓俗字源也可兼顾一点,如“寶”字就是“屋顶下面有钱币和玉器藏于缸”(书中自然用最简英文写出)的意思。使外国读者也喜欢。

  于是我不自量力地暂时给这部汉英词典起了个书名,叫做《大中华汉英词典》(The Greater China Chinese-English Dictionary)。这部汉英词典拟收单字、词、词组及词化成语等18万条以上,估计总字数在1600万字左右,将由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

  采访手记

  “志虽美,达不易”,陆谷孙先生明知编词典是同样苦煞编者和出版人双方的项目,也许“出师未捷身先死”,但他说,前脚已迈出,他将不会回头,并表示,“要做得比较圆满,也算是对读者,对母校的一种报答,只是非花大工夫不可”。

  一个自称是知识分子的教授,他不仅以学识,更以社会责任作为自己的担当,反映了中国学人的真诚和坦荡,陆谷孙先生可谓传承代表。在沟通中外语言上,翻译是辛勤的架桥者,陆先生锲而不舍、奋进不止,甘当架桥人,我们向他致敬,并盼望《大中华汉英词典》早日问世。

  相关链接

  陆谷孙,浙江余姚人。1965年复旦大学外文系研究生毕业。曾任复旦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院长,现为复旦大学杰出教授。1970年参加《新英汉词典》的编写,1976年起,主编《英汉大词典》及其《补编》和第二版。著有《莎士比亚专辑》、《莎士比亚十讲》、《双语词典编纂特性之研究》等学术专著。译作有:英译汉《幼狮》(上下卷)、《钱商》(合译)、《二号街的囚徒》、《鲨腭》、《星期一的故事》(合译)、《一江流过水悠悠》、《生活曾经这样》、《胡诌诗集》、《毛姆短篇小说》(合译)等;汉译英《明式家具》、《清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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