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月新:向一棵树致敬

　　这是一棵深处平原腹地鲜为人知的老枣树。

　　在1000多年以前，一棵枣苗能在燕齐界河鬲津河南岸存活下来，实属不易。此地是黄河冲积平原，鬲津河就是古黄河，历史上黄河频频改道，屡屡泛滥。此地又临近渤海，地势低洼，地碱水咸。1700年前的此地，大水一片，沼泽连连，岛屿点点。隋朝修建的著名寺庙——海岛金山寺，就在离她不远的一个孤岛上；传说唐僧在此度过了童年并由此出家。不知哪只鸟儿衔来一粒枣仁，在此扎根长成一棵树；或是滔滔黄河水，从上游携泥沙滚滚而下，顺便把枣的种子夹裹送至岸边？这是枣树之荣幸，还是不幸？因了这没有羁绊、肆无忌惮的黄河水，两岸人民生生死死，背井离乡，这棵生性耐旱的枣树，竟奇迹般活了下来，活成枣树的鼻祖。

　　难道枣树生来就孤苦，没有父母兄妹？或许原本有的，是无情天灾把他们毁灭？是人为伤害使他们夭亡？还是她命该如此，真是来自远方的一粒种子，在此安身立命，且把他乡作故乡？试想，寒冷的冬季，北风在无遮拦的低洼平原上狂奔，打着响亮的口哨，呼，呼，呼！坚强的小枣树，披霜傲雪，岿然不动，那随风摇摆的树枝，就是她与之博斗的手臂。风停了，裸露的大地冰封得更加坚实。冻土里站立的枣树，到何处去讨点温暖？哪怕是与父母兄妹拉拉手，抑或是招招手，相互鼓励一句。然而没有。执意说有的话，那就是养育她的这块土地，总能给她春的希望夏的信心和秋的喜悦。树自身就燃起一股火焰，生生不息，为自己暖身壮胆，同时也照亮前进的路程。炎热的夏季，此地高温多雨，她那娇小柔弱的身姿，哪堪毒烈太阳的炙烤、苦咸水的浸泡？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就如受刑一般，浑身战栗。

　　于是，众多的故事在她身上诞生了——因为她久远的年代，因为她坚强的存在。

　　故事一：瓦岗英雄罗成，一天征战至此，人疲马乏，在树下歇息。正值秋天，树上红透的枣儿被风吹落，有几粒落入马鞍。罗成回朝发现后献给唐太宗。唐太宗见到红玛瑙似的枣儿喜上眉梢，品尝后更是赞不绝口：甜，甜，真乃糖枣也！唐(糖)枣树由此而得名。

　　故事二：明建文三年，燕王朱棣发动“靖难之役”。一天，燕兵一路追杀至燕齐交界处老枣树附近，村中青壮年早已逃光，剩下100多名妇幼羸弱，藏匿于村头老枣树下。远处马蹄阵阵，杀声一片，树下妇孺老残，哭号连天。此时天空突然昏暗，随之升起弥天大雾，把天地混混沌沌搅在一起。官兵一路南去，百姓躲过了一劫。

　　故事三：1937年，日军侵略中国，很快占据了老庆云县城，并四周安下据点。鬼子三天两头进村扫荡，无恶不作。不知哪个汉奸告密，说鬲津河南岸有一老枣树，是棵神树。掠夺成性的鬼子立刻就打起她的主意，想连根刨起，运回日本。当鬼子汉奸逼迫百姓刨树时，人们手握铁锹拒不动手，连说这是神树，动不得，动了要遭报应。气焰嚣张的鬼子开始不信，忽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遮天蔽日，鬼哭狼嚎，吓得他们撒手归城，再也没敢动那枣树。

　　春天，鲁北平原上百花盛开，万树葱绿，老枣树与其子孙，黑黢黢、直挺挺站立在平原上，像塑雕，似钢梁；又像是蛰伏的身躯还没复苏，仍似睡非睡做着神仙梦。其实，你走近细看，她的枝条早已变得柔软温润，深红发亮。枝条上，一个个指甲盖大的突起物，就像是孕育成熟的花骨朵，随时准备开放。6月，万花开罢，农人拿起镰刀开镰割麦时，枣树才开起一朵朵黄绿色小花。即便是集体亮相，也还少女笑脸似的，羞羞答答躲在叶腋下。枣花醉人的香甜一时搅乱平原的宁静，引得蝴蝶载歌载舞，惹得蜜蜂嗡嗡嘤嘤，万里迢迢赶来与她相会，实现去年彼此许下的诺言，圆一个私密而甜美的梦。秋天，那一树绿玛瑙似的小枣，变成颗颗红玛瑙。摘一颗入口，嘎嘣一声，琼浆四溅。枣农扛起长竿，噼里啪啦一阵猛打，乐呵呵过起了属于他们的枣秋。一场秋风一场寒。枣收了，叶落了，农人坐在炉旁优哉游哉喝起枣茶。此时的老枣树，像一名忠于职守的战士，严阵以待，把脚下的土地抓得更深更紧。

　　老枣树有一过人之处，就是慢慢地活。慢，代表着一种境界，表现出超凡定力，是难能可贵的品质。正因为慢，枣树扎的根才够深、够广，从大地汲取着尽可能多的营养，包括水分。正因为慢，才有的是时间发根、壮骨、长身体，因此战胜了1000多年的风吹和雨打、旱涝和冰雪。正因为慢，她的木质纹理才足够细密结实。白居易在《杏园中枣树》一诗中写道：“君若作大车，轮轴材须此。”古代的大轱辘木车，经年行进在高低不平的旷野上，最最耐磨的车轮和车轴，材质便是枣木，只能是枣木。

　　不知何时起，老枣树的周边，呼啦啦长出无数棵枣树。几百年近千年的枣树众星捧月般，又像子孙绕膝，把老枣树层层围住。

　　一年一年，老枣树的日子就这样认真而从容地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