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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汉语扩张而丰富(何英)

——以阿拉提·阿斯木的小说为例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0月08日15:19 来源: 文学报 何英

  一

  对当代维吾尔文学来说,阿拉提·阿斯木无疑是最具“现代”意味的作家。他的思维方式、写作手法、叙事手段、文本结构,都走在了最前面。漂亮的意识流、时空自由转换的蒙太奇、对小说主导动机的高超把握、哲思的意味、小说的语言学追求……等等。对汉语文学来说,阿拉提·阿斯木还让我们看到一位维吾尔族的现代派作家,从传统的维吾尔文学蜕变过来的痕迹,这痕迹如今还清晰地保留在他的小说中。更多时候,这种保留和遗存如无价的化石标本或矿藏结晶一样珍贵:被我们无情抛弃的情感的价值,如何在阿拉提·阿斯木的小说中成为最重要的价值;人类向善的内心安宁与无休止的欲望如何拉锯,而作家又是如何精彩、细腻、真诚、准确地呈现这一挣扎的过程; 阿拉提·阿斯木像当前最有想法的汉族大作家一样,自觉地胸怀起时代生活中人的精神状况的分析师的大抱负。

  “传奇”这个词,用在他身上不为过:从小上的汉语学校,只在大学学过两年维语,后来学的是翻译专业,既用维吾尔语,也用汉语写作30多年。用汉语写作之初,承受了难为人言的多种责难和不理解。通过不懈的维语写作,奠定在本民族文学中的地位。人们开始接受并理解他的汉语写作。而他带给汉语文学界的冲击,则更传奇——汉语还可以变成这样!汉语还有这些可能!一种文化、语言甚至思维杂糅之后的奇异,在阿拉提的小说中恣肆。好像一个汉族姑娘因为过着维吾尔的生活,变得眼睛乌黑而深陷,睫毛浓长而身材凹凸……汉语散发出混合着孜然的浓烈异香,野性激荡起来,幽默深情起来,有了沉思和忏悔,多了讽刺和同情,对精神世界的追问不依不饶起来……

  他的小说,无一例外地写到了都市里的男男女女,他们在这个急遽转型的社会中的各种“嘴脸”,金钱和欲望,两大叙事资源如何在当代维吾尔人群中被挖掘和展示。而不同于早已步入现代叙事框架的汉语文学,也早已自然默认了金钱法则市场原理,欲望也走在越来越合法化的过程中。阿拉提·阿斯木的叙事,则让我们看到诸多前现代式的阵痛和颤悸,而作家用色欲和金钱检验人性刀锋的宗教、哲学眼光,尤为独到:他让他的人物,享尽人间的春色与富贵,到头来才发现自己是受骗者。一切都不过是一场空。作家辛辣地讽刺了他的人物,暴露了一些阴暗的人性。但最后,他还是希望人们能看到人性高贵的那一面,像天际的星光,为每一个人的自我救赎指引方向。

  二

  阿拉提·阿斯木小说题材的对偶性非常有意思。他写了一部男性寓言《玛穆提》,必有一部女性寓言《阿瓦古丽》;有一部男人的长篇《时间悄悄的嘴脸》,必有一部女人的长篇《蝴蝶时代》;金钱、美色,最后是时间。时间宣告好戏的开始和结束,时间不为任何人所有,时间是它自己,无止无休。

  《玛穆提》全篇以绚烂的意识流写成。以玛穆提跟老婆的美女朋友玛依拉的秘密约会写起,他经历了对玛依拉的色情想象的煎熬,打击接踵而至:他不但被玛依拉拒绝,还被告知他和他十年的情妇巴努姆的关系必须结束了。玛依拉代在外面学习的老婆传了话,不分手就离婚。处长玛穆提灰头土脸地回了家。跟巴努姆摊牌,对方要他付十万的分手费。他开始了四处借钱的日子。原来他帮过欠他人情的三个人,都痛快答应借钱,却都没有往他的卡上打钱。这个一向在社会上混得不错的男人开始在贫民街酗酒。后遇马利克总统,对方慷慨地帮他解了围,但是要求他把他带入他们的那个处长圈子。最后,巴努姆没有要玛穆提的钱,只收下了他送给她的一只金手镯。告诉他,他的老婆阿利亚也和他一样,有着自己的情人。玛穆提被打垮了。于极度的痛苦和失败中想起被自己辜负的初恋。热娜因为失贞于他而婚姻破裂,过着不幸的日子。

  这是一个关于报应的寓言。小说之所以像一块羊脂玉一样浑然天成,是作家的才情眼光能够直抵人类的故事母题:而关于报应的母题,差不多可说是人类所有命运中最神秘最有张力和永不过时的母题了。因果轮回,现世报应。作家以悲悯之心让我们看到,痛苦是如何在人群中转化:玛穆提将痛苦带给巴努姆和阿利亚,阿利亚和巴努姆又将痛苦还给了他,这中间最无辜的是纯洁的热娜。玛穆提只在自己最饱尝痛苦折磨的那一刻,才体味到自己曾经带给热娜的痛苦。

  《阿瓦古丽》 则从一个女人纵情纵欲的一生,反观在没有了爱与恨,欲与念之后,精神往何处去。阿拉提似乎对时间格外敏感,他深知世间的一切是由时间决定的。玛穆提被时间决定,他该收心了;阿瓦古丽被时间决定:一个五十岁的女人不能再耽于情欲了。聪明的做法是,用她花不完的钱去资助孤儿院,去帮助穷人和弱者。而在此之前,她请教了一大圈的老人、智者,从他(她)们那里获得了活下去的新的精神支柱。她可以去爱世人。最终取得了心的安宁。

  阿拉提是一位有哲学追求的作家,这必然使他通过他的人物、命运,思考人活着的意义。这古老而恒新的命题,激发出他小说中深沉、锐利的寒光。

  《时间悄悄的嘴脸》 是一部综合展示阿拉提小说实力的长篇。如果说《玛穆提》呈现了痛苦的传递,这部长篇则呈现了仇恨的传递。两个男人为着九块和田玉的争夺成为死敌。艾沙麻利误以为杀了人,逃到了上海。仇恨在延续,艾沙的弟弟被害,连祖产房子都被迫卖掉。戴着假面具回到家乡的艾沙,不敢认母亲和亲友。没脸见人的日子比死还难受。艾沙要复仇。但善良的母亲,忠诚的妻子,都使艾沙决定消解仇恨重新找回自己的脸。作者用象征手法发问于人的自我的哲学问题:人可以匿名地活着吗?不被识别认可的人能存在吗?人所以为人,是在与他人的联系中被认定的。一旦联系中断,人从世界消失。艾沙固然被母亲、妻子、情人、朋友感召要做回自己,但艾沙自我确认与实现的心理需要,才是他化解仇恨找回自己的脸的最大动力。这部长篇也是一个寓言:人不能为了钱不要“脸”。人一旦没了“脸”,也就是没有了“自我”,人存在的根基被抽空了。仅仅这个命意,即可看出阿拉提·阿斯木小说写作的深度模式、哲学追求,以及他使用象征手法、一语双关的高妙才情。

  《蝴蝶时代》则从一个女人的角度解构了欲望。女人海沙在这个五色目迷的时代算是赶上了,她拥有吓人的“胸器”。凭借此她呼风唤雨,为所欲为。她前后嫁或有关系的男人不胜枚数,但这一切都得拜她所投靠的“大人物”所赐。她繁华落尽才知自己得了艾滋病。她被世界和时间遗弃。最终,得知一切的、当初被她抛弃的初恋男友接纳了她。她在人间找到了最后的安慰。

  三

  在阿拉提的小说里,男人们在追逐金钱和女人,女人们在享受金钱和男人。但他们终有一天会被时间审判。在此之前,作家让他们极尽人间欢乐。这跟汉语巨著《金瓶梅》的旨趣相同了:悲惨的结局往往要靠极尽铺陈的繁华为反衬,若没有金婢银奴、呼风唤雨、纸醉金迷,肉林酒池的过往,怎么爆发出小说最后的能量:当时间来临的那一刻,一切真如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当然,阿拉提是中国人,他不想要彻底的悲剧。中国只有正剧和喜剧之分,无悲剧与喜剧之分。艾沙消化了仇恨,找回了自己的脸;海沙找到了真爱,不再孽海浮沉。这是作家的仁慈了。但我也欢喜地看到在 《最后的男人》《永远和永远》这两个短篇里,作家倒讥诮了他的人物:试图扔掉老婆带着情人出国,却被情人扔掉,又老又瞎地在每周日出来吃烤肉的阿西木和田,搀扶着他的老婆,则想洗清自己年轻时有过的背叛,好去见真主;海米与十年的情人分手后,能依靠的就是卖掉别墅的钱了。这个别墅是他和她爱情的见证。如今,他没有了爱情,还可以有钱。这种纯粹写失去和失败的人生也很漂亮,有一种时间战胜一切的况味,承续了莫泊桑短篇小说的风韵。

  阿拉提·阿斯木的写作是现代的,但他也从传统的维吾尔文学汲取营养,比如他的小说都有着寓言色彩。我们知道,丰富灿烂的维吾尔民间文学中,有着悠久的寓言故事的传统;他的小说有着劝喻的价值倾向,这也跟宗教哲学的文化底蕴有着直接关系;最难得的是,他的小说以自己的写作实践让我们看到汉语另外的模样,看到汉语的更多可能,看到汉语如何在阿拉提·阿斯木的笔下,变得野性而妖娆,风趣而率直。他使汉语扩张而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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