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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论:日常生活价值重构与当代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思潮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0月08日15:01 来源:中国作家网 荒林

  尽管权威的中国当代文学史认为“当代女性文学”已是“当代中国文学的重要构成”,“当代女作家的创作”被作为专章和专题进行讲述;[ ]当代女性写作空间的新拓展也被相当程度注意和研究,女性主义批评家的观点在文学史讲述中获得相当的重视。[ ]甚至一部分女性主义批评家也开始从女性文学独立成史的角度进行研究,试图对当代中国女性文学现象进行文本、思潮和审美融为一体的阐述。[ ]

  但是,如何描述改革开放以来持续发生的当代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思潮现象,和不断产生的女性文学文本,及其这些现象与文本之间存在何种内在关联,这一切与当代中国社会巨变之间存在何种必然关系,又与全球化的世界演变格局之间构成什么样的勾联,与全球女性主义思潮之间,存在何种的对话关系,其自身又拥有何种独立品格,却仍然是一个棘手因而被延宕的话题。这很难说是一种合理的现象。

  在当代中国女性主义批评家那里,女性主义理论和角度成为切入这一文学现象的有力武器。戴锦华的《涉渡之舟——新时期中国女性写作与女性文化》,[ ]可说是她和孟悦《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 ]的续篇,对当代重要的女作家创作情况和文本进行了深入研究,探索女性写作的话语努力,得出的有力结论是——“90年代女性写作最引人注目的特征之一便是充分的性别意识与性别自觉。……女性写作显露出在历史与现实中不断为男性话语所遮蔽、或始终为男性叙述所无视的女性生存与经验”[ ]。由此值得深究的问题是,如何命名女性生存与经验?在中国社会巨变之际,女性生存与经验,与自己的往昔、与同时代的男性有多少不同与共同?不断为男性话语所遮蔽、或始终为男性叙述所无视的女性生存与经验获得顽强显露、和连续不断呈现的原因,除去充分的性别意识与性别自觉,是否还有更多理由?进一步,女性生存与经验显露甚至张扬,对于主流文化建设具有何种意图与意义?其意图与意义是否获得了充分实现?女性写作所做的话语努力,与中国巨变现实语境有何种应对关系?这些话语对于中国精神文化的影响与贡献应当如何评估?

  徐坤的《双调夜行船——九十年代的女性写作》,[ ]从书名也可看到与戴锦华研究的共名响应。“舟”“ 船”同义使用,她们对女性写作现象的共同感受,不期然中与著名女作家张洁中篇《方舟》有感同身受的语境。[ ]这并不是一个偶然。反倒证明了写作女性经验的群体性、共性和连续性。“舟”“ 船”行于潮流之上,方可成“舟”“ 船”。写作之思、研究之究,再次发出这样的追问:对于女性生存与经验充分的自觉,又具有何种意图与意义呢?在边缘与主流的试探中,女性生存与经验充分的显露与当代中国经济建设与日常生活变化之间,存在何种深度契合呢?

  乔以钢在《中国当代女性文学的文化探析》中,[ ]试图突破性别分析视角,从多元文化视野发现女性文学流向的多元空间,辨析女性经验的民族国家阶级多元经验揉合,以图寻找某种共性言说的可能性,为当代中国女性文学丰富而持续发展的现象做另一种阐述。饶有意味的是,女性生存与经验为何、并如何与民族国家阶级经验产生了揉合契合?如果说曾经被分离于民族国家重大叙事正是女性话语特点,每一次的民族国家叙事优先,正是女性经验被迫沉抑、女性写作中断的理由,[ ]如今却经由什么样的共同价值认同,使两者靠近甚或合二为一?

  第一节 日常生活危机与日常生活重建

  1978年9月,邓小平在东北三省视察期间,说:“外国人议论中国人究竟能够忍耐多久,我们要注意这个话。我们要想一想,我们给人民究竟做了多少事情呢? ”“我们太穷了,太落后了,老实说对不起人民。”“社会主义要表现出它的优越性,哪能像现在这样,搞了20多年还这么穷,那要社会主义干什么? ” [ ]在这些话语中,政治家对于“忍耐”一词的使用和关注,显然是在生存与经验的底限上,充分意识到了人民生存的困苦、承担的深重和所受束缚的严重。注意到人民日常生活维持的困难,和由此带来的生存经验极限,是政治思改的原因,也是文学思变的理由。

  我国日常生活理论家衣俊卿指出,“日常生活是以个人的家庭、天然共同体等直接环境为基本寓所,旨在维持个体生存和再生产的日常消费活动、日常交往活动和日常观念活动的总称,它是一个以重复性思维和实践为基本存在方式,凭借传统、习惯、经验以及血缘和天然情感等文化因素而加以维系的自在的类本质对象化领域。”[ ]

  按照衣俊卿的观点,如果把日常生活世界与非日常生活世界综合在一起,就会发现人类社会由以下三个层面构成:由衣食住行、饮食男女、婚丧嫁娶等日常消费活动、日常交往活动和日常观念活动构成的日常生活世界,由社会化生产、经济、政治、技术操作、经营管理、各种公共事务等构成的非日常的社会活动领域,以及包括科学、艺术和哲学等在内的非日常的精神生产领域。[ ]

  显然,日常生活世界是非日常生活世界的支点和生长基地,如果没有日常生活的营养和补给,人类的非日常的社会活动和非日常的精神生产,都将失去基础。如果说文革浩劫已经摧毁了非日常的精神生活领域、社会活动领域,那么,日常生活世界将成为最后的领地,是人们重新获得生机滋补的唯一空间了。这也是作为政治家的邓小平充分意识到了的。这也是他那发展才是硬道理的出发点。

  当代女性写作引人注目的起点,也恰是在表达人民日常生活维持的困难和由此遭遇的生存极限体验上。从另一个角度则可以说,修补和重建日常生活的努力,其实是参与中国社会重建的开始。而女性生存与经验也借此浮现。事实上由于女性生存与经验的日常生活特点,根本上便是通过女性形象的塑造同步显露中国日常生活重构的迫切。在此,女性生存与经验与人民的生存与经验历史性的二位一体,而重建日常生活的价值取向也完全相同。这可以较好解释为什么《人啊人》(1980)[ ]和《人到中年》(1980)[ ]的女主人公都配有一位平凡、以日常生活为重的女友,她们在小说中代替主人公反省和思考的一面,对自己的主人公表达以生活为重的观点。虽然小说中女主人公还在一门心事思考国家大事或者事业,但她们的内心却深深渴望日常生活的安宁、稳定和幸福。这一潜流其实正是中国人心的主流,是经过文革大动乱之后人们对日常生活重新认同和回归的愿望。

  在《人啊人》中,这位代表日常生活的女性名李宜宁,她对日夜思考政治的女主人公孙悦说:

  朋友,像我这样生活吧!

  哲学还给了哲学家。政治还给了政治家。我做一个生活专家,研究治家的业务。

  我感到满足,感到幸福。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的。

  这就是我的故事。我生活得无色无香,但也无风无浪。

  要知道,色香的后面常常紧跟着风浪。有人注意你,就有人要破坏你。谁也不注意你,你就平安无事喽!

  人还要求什么呢?

  在讨论政治风云变幻之际,她甚至非常高明地指点女主人公孙悦说:“我看政治课本就像看《毛线编织法》和《大众菜谱》一样。都是工具书。所以我可以不为之动情。”

  当我们隔着时空再看《人啊人》关于人道主义的启蒙或是人性的讨论,其中男女主人公所呈现的时代热情和迷乱,于现实斗争中所做痛苦选择和承担,却发现理性思考和冷静面对的日常生活人物,就陪伴在他们身边。李宜宁以静制动的人物形象,才是人道主义的底色所在。而对于女性日常生活的平静赞美,却也是女作家不动声色所在。此后的中国女性写作将越来越彰显李宜宁这样平凡却充满生存智慧的女性形象。因为关于日常生活价值的建构,从此已经开始了。安宁、富足、健康和发展,是普通人也是一切阶层人的基本人生理想,是人道之具体,是幸福之可感,也是日常生活价值取向之所在。

  1980年第1期《收获》发表了女作家谌容的代表作《人到中年》。《人到中年》开篇就把仰卧在病床上、处于病危昏迷状态中的眼科女大夫陆文婷推到读者面前,一下子紧紧揪住了读者的心。然后,作者通过陆文婷昏迷中的意识活动,通过在病房护理或探望她的亲人、朋友、同事、领导的言谈、举止、表情与回忆,从不同侧面和角度,将陆大夫对待事业、工作、爱情和家庭的态度与感情,将她生活经历中最动人的部分,一个画面一个画面地映现出来,使读者清晰地看到陆文婷高度紧张的工作状态和充满焦虑的日常生活。陆文婷幼年父亲出走,由母亲在困苦中将她抚养成人,毕业后专注投身医疗工作,对生活里的种种苦难、困厄、不幸和烦恼,她总是以一种少女的热情肩负,忍受生活的磨难,毫无怨言甚至没有厌烦之感。忍耐和牺牲可说是她日常生活的全部,然而,还能忍耐多久?还有什么可以牺牲?在家庭和工作的双重重负下她的身体终于垮下来,几乎丧失了生命。没有什么比人的生命健康受到威胁更呈现日常生活的危机了,人的处境由此遭遇严峻的拷问。

  啊!生活,你是多么艰难!

  陆文婷啃着冷烧饼,望着窗台上的小闹钟:一点五分,一点十分,一点十五分了!怎么办?该上班去了?明天去病房,门诊还有好多事要交待。可,佳佳交给谁?再给家杰打电话吗?附近没有电话。就算有电话,也不一定能找到他。再说,他已经耽误十年,现在不该再占他的时间,不能再让他请假!

  她双眉紧皱,一筹莫展了。

  陆文婷人到中年,时间的分秒都带来生活的压力,生存的困境在于物质和精神都没有办法获得舒展,而健康也因此耗尽了。作为日常生活的资源的枯竭,可说令人震撼。邓小平观看了《人到中年》改编的电影之后说,“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包括改善他们的生活待遇问题,要下决心解决。”[ ]

  日后的中国现实是,知识分子的生活待遇获得了改善,但女性知识分子在事业和家务双重压力下的日常生活状态,仍然没有改变。陆文婷形象的女性学研究意义远未获得开发。由于她在事业和家务双重压力下疲惫不堪,身体的欲望和性的愿望从一开始就被作家取消了。作为病妇形象的陆文婷似乎是一种控诉,但也将在接续的女性写作中获得全新表达,既不要工作也不做家务的自由职业知识女性形象,将是陆文婷形象的后代。女性写作文本继承,体现的正是思想连续,思潮生长。

  如同《人啊人》中李宜宁是孙悦的配角一样,《人到中年》里姜亚芬也是陆文婷的配角。和陆文婷的奉献牺牲不同,姜亚芬选择出国来成全个人和家庭的幸福生活。姜亚芬对于陆文婷生活的质疑很具体:

  在陆文婷开始那三次手术之前,姜亚芬问了她两个很不合时宜问题,“文婷,你一上午做三个手术行吗?”,“文婷,你小孩的肺炎好了吗?”

  这两个问题看似很平常,实质上却直指陆文婷所面临的两大压力,即工作和家庭。永无止尽的眼科手术占用了她绝大部分的精力,让陆文婷不得不忘了爱人,忘了孩子,也忘了自己,在自己钟爱的事业上全力以赴。虽然陆文婷在事业上取得了成功,成为了一个出色的眼科大夫,但是,长久以来超负荷的工作强度,过早地透支了她的健康,使得原本就瘦弱的陆文婷终因劳累过度而心肌梗塞,生命垂危。在另一方面,年幼的孩子很需要妈妈的照顾,而陆文婷对此常常感到无能为力,她根本抽不出时间去照顾家庭,陆文婷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和妻子。这一种心理上的压力,也上陆文婷感到心力交瘁,烦恼不堪。陆文婷作为一名优秀的女中年眼科大夫,长期在这样双重的压力下苦苦挣扎,没有出头之日。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昔日美好的爱情也变得苍白了,陆文婷不得不无奈地感叹道:“一生的错误就在于结婚。”在小说中,作家显然是想揭示出中年事业女性的尴尬,分析她们面临如此处境的真正原因。可是这显然并不是导致主人公如此困境的真实原因。陆文婷的精力透支和心肌梗塞显然更是来自于境遇和工作的双重压力。

  在小说中,姜亚芬做出的选择与陆文婷形成鲜明对比,这样的对比一方面表现出陆文婷对于工作的执着和祖国的眷恋,同时也暗示出这是陆文婷可以做出但却没有做出的一种选择。姜亚芬其实就是陆文婷的另一面,是面对相同困惑而做出了另一种选择的陆文婷。有了姜亚芬的对比,使得陆文婷的形象更加真实饱满。在姜亚芬出国之前,陆文婷曾问过她“不能不走吗”?这就表明,陆文婷虽然面临困境,但还是在努力地坚持着,同时也表现出陆文婷心境的悲凉,她太清楚自己的好朋友姜亚芬究竟是为什么才会选择出国去。陆文婷的坚守终于导致了自己几乎被毁灭,尤其是她清醒后那种迷离绝望的感觉写得非常真实,这似乎不像是平时的陆文婷,但却又是最真实的她,是她平时没有显露出来的另一面。

  第二节 日常生活重建思考与当代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思潮

  人到中年,是一种生命意识、时间意识,也是现代意识。意识到改变改革的紧迫性,渴望日常生活的重建,并把日常生活重建视为人道之本,当代中国女性写作于时代改革的风云中潮涌而出,本身便是中国人道主义潮流的组成部分,更因其女性主体对日常生存与体验的智慧思考,而表现为女性主义思潮特色。在女性主义文学文本中,时间意识随处可见。如张洁的名篇《爱,是不能忘记的》,女主人公说“我与共和国同龄”,这时间和年龄意味着成熟,这正是她要重新思考婚姻与爱情关系的理由所在。陈染在《私人生活》中,开篇即写道“第0章 时间流逝了我依然在这里”。不与时间不与时代合作的女主人公,以思想为职业,提出了“私人的就是政治的”女性主义观点,对日常生活中具有神圣不可侵犯尊严的私人生活进行现代定位。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当代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思潮,可说是当代中国知识女性主体对现代时间的思想的文学产物,已经在、也将继续在时间中生长、发展、完善,如同一个生命过程。

  组成当代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思潮过程的女作家和她们的思想文本,可以列出长长的序列。小说如残雪《山上的小屋》、张洁《无字》、张辛欣《在同一地平线上》、张抗抗《作女》、霍达《穆斯林的葬礼》、铁凝《玫瑰门》、王安忆《长恨歌》、陈染《私人生活》、林白《一个人的战争》、池莉《烦恼人生》、方方《暗示》、徐坤《厨房》、徐小斌《羽蛇》、赵玫《欲望旅程》、迟子建《北极村童话》、虹影《饥饿的女儿》等等,诗歌如舒婷《致橡树》、傅天琳《绿色的音符》、张烨《鬼男》、王小妮《爱情》、翟永明《女人》、唐亚平《黑色沙漠》、伊蕾《独身女人的卧室》、海男《风琴与女人》、陆忆敏《美国妇女杂志》、张真《流产》等等,散文如杨绛《干校六记》、宗璞《丁香结》、唐敏《女孩子的花》、叶梦《羞女山》、斯妤《两种生活》、苏叶《总是难忘》、王英琦《被造成的女人》、胡传永《伤痛红绒花》及活跃于全国高校中的女学者们随笔等等。由于罗列太过漫长,此处仅做象征性陈列。更多的、生长中、或由于研究者精力能力所限尚未进入研究视野的女作家及其文本们,读者可以在网络和书店、图书馆等阅读空间随时遇到。三十余年来产生了较大社会反响和读者效应的重要的女性主义文学文本数量众多,改编为电影电视的作品不胜枚举。如上所述作家本身已经创作了数量可观的作品,多数出版有个人文集,并还在不断创造新的文本。她们体现出时间代际相承,文本互动响应,连续不断进行女性主义思想生产的努力。在连绵的时间里,人数和文本数量的无止境特点,也正是日常生活连绵无止境特点的表征之一。正如哲学家约翰•杜威所言:所有的日常经验均是艺术经验,……原因在于,构成审美享受的感觉因素与日常生活中的感觉因素并没有质的区别,……。[ ]

  当代中国的女性主义文学思潮,以文学文本的形式,不期然地加入到了第三次世界女性主义浪潮之中:第三次女性主义浪潮产生于20世纪80年代,它“强调其不仅是一种理论,更重要的是一个旨在改变许多妇女日常生活中所受的社会不公正的群众性政治运动”。[ ]受到后现代主义消解主体、否定宏大叙述和去政治化思想影响的女性主义,开始怀疑启蒙主义中有关性别压迫的宏大叙述。“享受着前期女性主义在日常生活和非日常生活领域已取得的成果,后学语境中的女性主义淡化政治性和激进性,对妇女问题的关注从政治结构、经济制度、父权制转到精神、文化层面、日常生活领域。”[ ]女性主义者们反思之前女权运动单纯从非日常生活领域中揭示和寻求女性受压迫和解放的途径,转而在日常生活中揭示和寻求女性受压迫和解放的途径。当代的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思潮,经由日常生活重建的思考与文本实践,就此与世界女性主义思潮对接,站在了同一地平线上。

  事实上,“毋庸置疑,当代中国妇女是解放的妇女。而且迄今为止,中国仍是妇女解放程度最高、女性享有最多的权力与自由的国度之一。”[ ]正是在法律和政策这样非日常生活领域,中国妇女的地位获得了保证,中国的知识女性拥有话语自觉,中国的女作家群才有女性主体性自觉,这种自觉不仅带来了她们对于时代转型的积极敏感和参与,也促成了她们思想生长,使她们对重建日常生活的时代主潮葆有充分主体自觉。这种自觉反过来也为日常生活领域的中国妇女自我解放带来了机会与生机。

  新中国成立之后,“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然而,男女都一样指的是非日常生活空间的男女平等社会保证,在日常生活空间,中国女性却一直被处于双重标准对待,她们不得不既遵循日常生活所要求的贤妻良母规则,又按照公共空间男性职业和事业成功规则要求自己。如此,陆文婷式的双重承担,超负荷付出和身心交瘁,便成为当代中国职业女性的常态。为此她们身心所遭遇的压抑是空前的。要获取真正的解放,必先解除双重标准对当代中国女性的束缚。而这一次的解放,发生在日常生活领域,不仅需要日常生活的变革,更需要女性的自我解放。人的自我解放是观念的松绑、思想的解放、思潮的推进和精神境界的开拓,同时也是生活的实践。当代中国女性写作便是当代女性生活实践的写照。自我解放无上限,自我觉悟、自我发现、自我成长,对人与人的关系、人与物的关系、人与自我的关系的重新认知,对身体、欲望的书写,及通过身体与欲望再现历史与现实,无限丰富的题材和无比丰富的主题,蕴藏于日常生活的经验均是艺术经验。当代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思潮深广的流动和面向,呈现出当代中国女性自我解放的壮丽画卷。也正是女性在日常生活领域的解放,成为衡量中国当代社会日常生活重建和非日常生活重建的尺度。当然的,当代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思潮的精神成果,如同当代中国经济发展对于世界的贡献,将由时间来评判。

  与现代时期女性写作相比,当代女性写作和现代女性写作,在生存与经验开拓方面,似乎有着空间分工的不同。现代女性写作可说是以远离日常生活的精神生活探索为主。生命哲学(冰心、陈衡哲)、生存理想(凌叔华、庐隐)、革命与时代(丁玲),战争与死亡(肖红甚至于张爱玲),对这些理念的思考和执着,深深吸引和影响着现代女性写作,令她们的写作充满新女性要越离传统日常生活领域,朝向非传统日常生活领域之外的现代精神生活领域成长延伸的特点。在精神领域触角和感觉的清新、向往自由及希望与绝望并存的特点,深刻影响到现代女性写作的精神经验。所以虽然家庭婚姻也会进入现代女作家视野,甚至有时候是重点描写对象,但在相关的日常经验显露上,她们却更多选择拒绝深入其中,对日常生活矛盾的痛苦和绝望,令她们放弃感性的多重复杂,而转向新生活理念抒写。或者极端如张爱玲,并无新生活理念,却以战争与死亡为强烈对比,表达对日常生活细节充满艺术的热爱,但绝望却是她写作的底色。

  而当代女性写作突出的女性生存与经验显露,却有一种积极投身日常生活领域之中,于其中深深地沉迷,并从中发现女性成长优势的取向。

  女性写作主题关注“烦恼人生”(池莉)、“庸常之辈”(王安忆)、“私人生活”(陈染)、和“妇女闲聊”(林白),呈现出日常生活领域生存与经验丰富复杂、被压抑生命经验全面开发、潜意识空间大胆张扬、被损经验与优势经验多重展示而非单一表达。女性话语的创造以空前系统工程,表现为日常生活话语生产的连续、互动深化和话语成果对于非日常生活领域精神空间的再造特征,即是说,重建当代中国日常生活价值的强烈女性主义意图与实践,是当代女性写作与现代女性写作的区别所在。重新发现日常生活生机活力,在日常生活层面寻求女性和人的解放,甚至以日常生活的生命力反省和再造非日常生活精神空间。如反思革命、战争和现代化理念对日常生活的破坏,便是铁凝、张洁等女作家重要长篇小说的主题之一。当代女性写作对于现代女性写作表现出了批判反省和自觉继承与超越的努力。当然的,现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思潮在历史时空中的不同块状浮出与响应,本身也是一个值得进一步研究的话题。不过,它们所呈现的女性写作主体对于人类社会构成非日常生活领域和日常生活领域,不同层面的不同时段不同重点参与和改造努力,本身也体现了女性主义改造社会的方式特色。女性在不同历史时期寻找不同机会,改造由男权主体单方面经验制造的人类社会构成模式,通过加入女性生存与经验而重构和完善文明构成。

  从生命时间和现代成长意识角度,则可形象化理解现代女性写作和当代女性写作的区别,现代女性写作可说是少女和青年女性写作,当代女性写作则是中年女性写作。前者的理想化和后者的理智深刻与反思,也体现于经验和话语风格的明显不同。《人到中年》的中年意识,可说是时间现代性体验给予当代女性写作自觉的成熟与反思意识。这可以解释当代女性写作众多成长文本,叙说女性于政治历史风云的自我成长与反思觉醒,及从日常生活角度对于政治与时代的反思与批评。

  第三节 当代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思潮的定义

  中国的改革开放是一场经济和科学技术上向西方学习的西化运动,是中国自觉参与全球化进程的实践,对于全体中国人民而言,也是生活的脱贫致富运动,更是哲学家阿格妮丝•赫勒所说的一场日常生活革命。因为日常生活提供的答案表达了这样的信念,社会变革无法仅仅在宏观尺度上得以实现,进而,人的态度上的改变无论好坏都是所有变革的内在组成部分。[ ]

  中国人的生活从乡村向城市大规模转移,衣食住行的生产和消费发生了巨大改变,日常生活方式和行为观念及情感态度也由此发生重大变化。如此深刻的变革呈现于当代女性写作之中,是有着深刻的日常生活经验契合共鸣理由。在传统的日常生活中,女人没有自己的家,她们的人生是从父亲的家转移到丈夫的家,她们的经验充满了放弃和重新获得的复杂体验,她们的主体身份要经由复杂的体认,她们的自我欲求通常是在满足了他人的欲望之后,才能寻机感受。她们因此与复杂的人际和事物建立起妥协的关系,她们把不是自己家园的地方建设成自己的家园。她们有许多许多永不示人的秘密,她们也许言说也许永不言说。但作为备受磨砺的生命,她们的经验积淀和由此形成的忍耐和包容也许超出想象。同样,她们的生命潜力和爆发力也可能超出想象。这可以较好解释,在当代文学作品中,女人进城的适应能力远比男人强。相比男人,女人更少有乡愁,更能经受绝望和挫败,而女人在城市中适应与应变能力,也远比男人强。女人面对现代城市生活,相比男人则更加如鱼得水。[ ]当代女性写作对于城市日常生活或者说现代日常生活的思考和建构,呈现出女性日常生活经验积累的优势,也体现出女性主体积极参与历史的自觉。

  文学思潮“指一定历史时期和一定地域内形成的,与社会的经济变革和人们的精神需求相适应的,具有广泛影响的文学思想和文学创作潮流。”[ ]当代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思潮,无疑是当代中国社会经济变革,城市化过程中日常生活重建,女性主体精神和人们的精神需求相适应的,经由文学文本的方式,把中国当代日常生活现代化的具体过程,化为形象的想象、思想的言说,于个人/性别/地域/国家竞争的生存环境中,探索不同的主体身份,生动丰富呈现中国改革开放生活经验及其精神蜕化过程,从而产生广泛影响的当代文学思想和文学创作潮流。它是由中国改革开放之后汇入全球经济共同体过程,所选择和实践地区经济竞争,[ ]并在这样充满竞争时代,与经济竞争一起获得发展机会的文化竞争,所带来的思潮生长、演变的文学与文化现实。“它不是一个理想类型或者一个抽象模式或一个种类概念的系列”,而是“一个以埋藏于历史过程中并且不能从这过程中移出来的规范体系所界定的一个时间上的横断面”。[ ]

  从社会学和文学角度,当代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思潮的产生都具备充分条件。按照杨春时《现代性与中国文学思潮》考察的思潮产生条件:“现代性导致时间性的发现,从而引发了文学思潮。文学思潮并不是自古就有的,而是现代性的产物”[ ]它需要具备三个必要条件,之一是文学独立,文学不再是古代社会中宗教(西方)或礼教(东方)的附庸,而是可以独立自主表达对社会发展的意见,因而可能随着社会的剧烈变迁而发生大规模的文学运动,形成文学思潮;之二是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剧烈变革,使得作家个体独立,成为自由职业者,并对异化的处境进行反抗,从而形成对社会批判和生存意义思考的思想运动,这是文学思潮的存在论基础;之三是文学市场的存在,文学由古代社会的个人创作行为,成为现代社会的市场生产行为,需要获得文学消费市场,成为广大识字的现代市民的阅读消费对象,由此与他们的经验和观念共鸣并使文学生产成为社会性事业,文学流派和文学思潮获得广泛社会基础,甚至打破地域和国界,成为国际文学潮流。[ ]就当代中国女性写作而言,改革开放的社会环境,使以上三条获得实现。城市中自由职业者的女作家们不断出现,代际相承,构成了群体,不仅可以让女性生存与经验获得显露,从而彰显一个性别群体的立场与特征,而且与大时代变革、人民生活的城市化经验相应和,使得当代女作家的文本拥有广泛的读者消费群。如前所述,女性从传统生活方式向现代生活方式过渡,有更多经验分享,如同从父的家转移到夫的家,无家和重建家园与日常生活的努力,高度契合了中国城市化、全民移民运动的日常生活变革。

  从开放与竞争角度,当代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思潮的持续发展也拥有现实条件。中国选择和实践地区经济竞争,通过搞活国内经济、与国外经济合作的模式,把自由竞争机制引入到个人/性别/地域/国家的各个空间,竞争的经济生存环境也使文化生存获得了市场竞争机会。

  文化竞争的现象微妙而有趣,充满了活力。比如当代女作家出访国外,当被问及是否女权主义者时,她们常常否认自己是女权主义者。在她们的回答中,其实隐含着好胜的竞争心,认为中国女性远比外国女性解放,中国妇女已无需争取男女平等的女权运动。但是,国外读者通过翻译发现中国女作家实际上在争取女性日常生活的更好境遇,这正是她们发问的原因。于是,国家和个人的优越感,与现实对话的差距,带给了中国女作家思考和写作的冲击和动力。

  又如当代女作家群首先在北京、上海、广州、深圳等大城市,继而成都、武汉、长沙、南京、西安、天津及各地区城市出现,并继续在城市化过程中从各地城市涌现,与城市的经济文化发展较为同步。城市的日报和晚报文艺版,充满生活气息,为女作家们对变迁着的日常生活的敏感捕捉提供开放园地。

  事实上自由竞争带来了男女重新选择人生的严酷现实挑战。正是这种竞争的挑战和选择的可能,为当代女性写作提供无尽题材资源和想象空间,并使她们的文本存在某种呼应关系,体现对于竞争现实思考的连续性,也即表现为思潮的可持续特点。比如张辛欣《在同一地平线上》(1984)、徐坤《厨房》(1997)、张抗抗《作女》(2002)之间,便体现了女性写作文本的内在联系,表现了女性主义思潮对于性别竞争连续不断思考的特点。

  张辛欣《在同一地平线上》生动揭示了性别竞争挑战的严酷和不可回避。男女主人公为了难得的自我实现机会,最终选择了分手。在此女主人公发现婚姻家庭所需要的奉献牺牲,与她所希望的自我实现事业有成之间,有着根本的冲突,她只能选择自我实现而不愿意做出自我牺牲。张辛欣《在同一地平线上》之所以被批评家认为是当代中国第一部严格意义上的女权作品,[ ]即在于作品出现于男女自由竞争的背景下,男女不再是生存于原来只有指定空间而无自由选择机会的状态,包括传统的性别角色状态,这为他们选择自己的人生提供了机会。在机会面前人人平等,男女平等,如此真正的男女平等意识,令男女主人公既互相理解相互欣赏又决不愿意因为对方的权力而放弃自己的权力。

  男女主人公们有了同一地平线上的机会,竞争的激烈和结果就很难预料了。接续的故事果然发生在更年轻的女作家笔下。徐坤的《厨房》不仅书写了竞争的男女主人公第一轮事业博弈结果,而且书写他们在厨房这个日常生活狭小空间继续竞争的残酷。在《厨房》中,女主人公枝子是选择离婚投身事业、而且经过奋斗之后事业大成的女人;男主人公则是事业尚未大成、经济上依附于这位女主人公的投资的画家。故事继续,如今,单身的女主人公厌倦了事业竞争的残酷无情,渴望回到曾经厌弃的厨房之中,她希望获得画家的爱情,企盼画家欣赏她的厨房语言,与她一起拥有安宁美好的家庭生活。然而,野心勃勃的画家,满脑子继续竞争,以求获得巨大成功和由此而来充分自由的渴望,对他而言,厨房是一个丝毫引不起画意的地方,他觉得女主人公的表达不可思议,难道他事业依附于她、生活也要依随于她?于是他坚决而又策略地拒绝了女主人公的追求。正是竞争而且决不服输的态度,使得同一地平线上的男女,再也不能走在一起,婚姻不需要竞争对手而只需要助手的残酷,令他们不得不承受各自的竞争压力,寻求全新的生活方式。

  张抗抗的长篇《作女》,便是书写两性在同一地平线激烈竞争,并向往和寻求全新生活方式的力作。就像小说的名字“作女”所昭示,年轻一代女性已经被现代竞争生活推向了不得不“作”、也喜欢“作”和只能通过“作”来获得快感的不归路。于是,她们为了各种各样的愿望和利益而活,纯粹为了自我实现而活。她们和男人的关系,不再有传统的爱情神话,也不再有传统的婚姻维持,有的是竞争,和竞争中的选择关系。而男人们也欣赏具有竞争力的女性。小说通过对比手法塑造了身体健康、个性卓异、不依存任何男人的女主人公卓尔形象。这是一个理想化的具备现代竞争力的女性形象。几乎可以想象的是,这样的女性,可以发生任何希望发生的故事,因为她所到之处都可以“作”,她的所“作”所为都可以是新故事。

  由此可见,性别竞争的确可为女性写作提供不尽的资源和想象力。由此带来的女性独立成长小说或者历险小说,也可具有无尽开发空间。

  如上所述当代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思潮的诸种有利条件,也使它成功以文学文本形式代言当代中国女权社会运动应该的诉求,从而使当代中国女权运动主流,事实上呈现出文学文本形式的文化运动形式。这正是世界女性主义运动第三次浪潮的形式。这一形式对中国女性特别是知识女性自我解放的深长意义,也许可以用五四新文化运动对中国历史的影响相比。

  当代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思潮,作为话语权力的表达,体现着对于女性生存与经验传达的政治诉求,更构建女性生存与经验意义的日常生活价值政治理想,通过文学文本的方式,把女性生存与经验域中的日常生活价值,上升到人类生存与经验价值空间,经由感性形象和理性思考的结合,把巨变时代的当代中国生存与经验重组的政治,演变为一场文学形象领域的丰富生动的思想潮流。

  第四节 当代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思潮对日常生活价值重构的话语实践与诗学贡献

  20世纪以前,西方哲学总体上始终处于一个形而上学传统中,它所关注的始终是日常生活之外的抽象世界。而到了20世纪,这种情况发生了根本改观,哲学领域出现了日常生活批判的转向,日常生活逐渐成为人们关注的热点。在当代中国的文艺学领域里,文化研究的兴起,“日常生活审美化”的讨论,[ ]也为日常生活话语进行了一次赋权行为。日常生活的研究被提到理论高度,不仅因为日常生活渗透到了文学艺术领域,文学艺术品质也渗透到日常生活之中去了。它们的互相渗透,打破了传统学科高高在日常生活之上的权威地位,事实上,日常生活的正当性已经上升到政治高度,日常生活其实是政治的,为什么它曾经被赶出文艺学理论领域?如今却回来了?这是人们对日常生活重要程度认识的改变,也是日常生活被重视、被赋权的结果。或者说,日常生活的正当性,人身在其中的尊严,现在得到了体认。“日常生活审美化”理论的倡导者陶东风,就曾用“日常生活启蒙”一词来形容邓丽君歌对他自己的影响,她的歌唱日常生活的歌,让他体会到了人的启蒙,日常生活的值得珍爱。[ ]这也说明了日常生活话语在艺术中的力量。

  当代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思潮全方位展开了日常生活话语拓展,“烦恼人生”正式成为文学关注对象,日常生活话语建构成为女作家们各显身手场地。作为国家社科研究项目成果,本书将系统展示当代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思潮贡献的日常生活话语并分析其价值意义。

  倘若说本课题有何创新之处,便是回答了当代中国的女性主义文学思潮有何特点?三十年来经历了多少变化?是何种动力令其涌动不息?产生了什么样的文学成就和思想成果?

  本课题历经数年努力,大量阅读当代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思潮文本,探源当代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思潮的动力源头,持续原因,生长特点和话语构成,发现当代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思潮并非只着眼于性别失衡问题的思考和探讨,也不只是塑造反对性别歧视、要求平等的女性形象。当代中国的女性主义文学思潮,从思考人的日常生活正常化入手,从日常生活价值角度看待男女差异性存在的意义,并借此深入探求时代巨变之中,当代中国人日常生活方方面面的差异问题,从日常生活价值角度勘探当代人的存在处境,创造了大量不同于西方女性主义文学的当代中国女性文学文本。事实上呈现出中国本土女性主义特色。

  本课题注意到这样的时代背景:当时间推进到90年代,中国的城市化进程和经济发展渐渐将各种新生矛盾带上地表,中国的性别问题表达也以面积方式出现在中国女性写作之中;当全球化的女性主义运动以联合国会议方式推进到中国,渴望与世界接轨的中国以主动而又谨慎的方式迎接了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在北京怀柔召开,正如一些作家和学者所描述,1995年对于中国本土女性主义而言,是空前的狂欢节。[ ]中国本土女性主义获得了与世界女性主义对话的机会从而确认了自己的合法空间。一方面世界女性主义主要是西方女性主义话语的权威性存在,为中国女性主义写作提供了良好参照,另方面也对中国本土女性主义生存和发展提出了严峻挑战,真实深刻的本土经验遭遇了外来理论的强大冲击,1995年以来,中国女性主义写作的诗学考验之一,就是如何在诸多压力下,不使本土经验流失和破碎,如何在已有西方女性主义理论框架面前,建立起本土复杂语境之中的话语主体和言说逻辑,通过写作构筑成长历史和话语权力,从而在没有本土女性主义理论支持的背景下独立彰显写作存在的诗学意义,甚至把焦虑和破碎当成其中不可排除的构成。

  本课题同时注意到这样的事实:改革开放三十余年,中国的本土女性主义也历炼了风风雨雨是是非非,从写作学的意义来说,论及当代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思潮产生的成熟的作家的作品,她们深受读者欢迎的事实,必然有与人民生活共同经验共鸣的诗学贡献,发现和提取这样的诗学成果是必须的研究任务。事实上,以著名女作家张洁《无字》、王安忆《长恨歌》和林白《妇女闲聊录》三部女性主义长篇小说为例,研究可以发现,北京、上海和腹部中国农村在时代巨大变迁中的生动经验,都已在中国本土女性主义本文中获得呈现。对于当代中国人民日常生活价值的关怀,几乎是本课题研究中论及的许多优秀女作家及其作品的共同主题。当代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思潮对于时代巨变之中人民日常生活经验的深入表达,也都从不同角度和层面为本土中国女性主义提供了丰富诗学资源。

  本课题由此需要接受这样的挑战:如何深入细致地开发本土女性主义诗学,进而提取本土女性主义理论模式。

  为此,本课题主要采用话语理论和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经验批评方法,研究出现在中国大陆20世纪80、90年代迄今引人注目的当代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思潮现象,探讨当代中国大陆女性主义文学思潮形成背景、话语资源及演变形态。认为当代中国大陆女性主义文学思潮历经始发、持续和高潮三阶段的发展,在本土女性经验和外来女性主义思想资源互动作用下,进入持续边缘/中心互动的日常生活话语谱系创造状态;创造了多元化的当代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日常生活话语体系;如日常生活形而上价值话语、私人生活叙事话语、地方叙事话语和当代中国日常生活巨变的历史叙事话语等等。通过文学方式再现了改革开放三十年来,当代中国社会物质和精神的巨变历程,以及在此过程中当代中国女性主义思想所贡献的人类日常生活价值关怀。当代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思潮再现了中国在全球化进程中与经济发展同步的文化贡献。

  当代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思潮始发于日常生活关怀和话语权力争取,续动力则是于性别竞争现实中建立日常生活话语谱系,呈现人类日常生活的价值意义。在当代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所创造的日常生活话语谱系中,日常生活的形而上价值、私人生活的绝对意义、个人欲望的创造力、地方经验的历史、现实和历史生活的重新评价,都获得了前所未来有的表达。中国的女性主义文学思潮发展了自己的个人叙事、地方叙事、历史叙事诸多话语空间,创造了大量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体现了个人/性别/地区/民族国家经验的丰富性和差异性,从而呈现了中国社会巨变的丰富多彩和深刻内涵。既生动形象再现了中国竞争生活的激烈,也深刻生动地表现了竞争生活的勃勃生机,和通过竞争成长壮大的多元精神空间。

  文本细读、生命还原、与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多种分析方法,也是贯穿本课题的研究方法。通过丰富的文本资料对比研究,采用福柯话语理论中话语、话语谱系与权力关系分析模式,分析中国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思潮的话语动力所在,和产生的丰富繁茂的日常生活话语表达,课题试图回答中国三十年改革开放在精神领域对人类所做出的贡献。认为重构日常生活价值的女性主义思想,是改革开放产生的当代中国最具本土经验且成熟丰富的思想资源之一,为中国当代文学和中国当代精神生活贡献了平等、多元、差异和爱的思想。丰富了马克思主义理论中批判资本主义对人类日常生活异化的思想。提供了个人史、地方史、日常生活演变史与民族国家宏观叙事边缘/中心互动对话的思维空间,并向世界文学呈现了百年中国动荡历史的形象化阐述和深刻文化反思。

  课题以阶段性已发表成果汇集修改而成。以专著形式结项。由导论、十三章共五十二节,及附论组成。在导论部分不仅介绍了研究方法,并对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经验批评方法进行了深入系统的梳理,就其在中国语境中的适应、修改和调整丰富,进行了深入论述。认为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经验批评方法在中国将获得日常生活经验提取的诗学发展。

  在关于西方女性主义与中国经验相逢的论述中,提出西方女性主义进入中国的独特方式,可以说是出版传播史上的奇迹。一方面是作为理论的旅行,另一方面更是作为女性主义者形象的旅行。后者更以其生动可仪的女性主义生活方式极大地影响了中国对女性主义的想象和接受,也极其生动地参与了中国女性主义的生长和开发。西蒙•波伏瓦Simone de Beauvoir (1908~1986)、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 (1906~1975)、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 (1933~2004)被并称为西方当代最重要的女性知识分子,她们最有影响的著作出版于20世纪50~70年代。作为女作家、女学者、女思想家,她们影响并推动了60年代以来西方女性主义运动的第二次浪潮。由于中国语境的不同需要,她们分别是在80年代中后期、90年代和2l世纪初期,即中国改革开放以来政治、经济和文化发展的不同阶段,经由出版传播的不同选择以相序相承的翻译文本,以文本式的女性主义符号,先后抵达中国,并与中国语境发生作用的。她们三人互补和差异并存的思想,在中国当代思想解放深度推进的不同历史时段,经由中国式阅读,构织出当代中国女性主义不同时段的言说之声,从一个侧面真实地反映了当代中国在巨变现实中,文化重构所面临的困难以及需要讨论的不同话题。借助西蒙•波伏瓦、汉娜•阿伦特和苏珊•桑塔格及各种西方女性主义符号的启迪,中国女性主义在30多年生长发展中,已将一些幽暗沉寂的经验——包括性别经验和国家民族经验——渐渐地带到思想语言的明亮地带:日常生活关怀和日常生活价值重构。期间中国的城市化进程和阶级分层与性别结构变动同步发生,过程错综而复杂,正是日常生活见证了本土经验的复杂、深刻与辽阔。

  对于日常生活价值重构的深层渴望,也是当代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思潮持续生长的动力所在。在第九章分三节分别论及时间代际上的三位女作家张洁、王安忆、林白,她们在1995年至2005年的10年中,分别出版了长篇小说《无字》(首次出版1卷2000年,上海文艺。再次出版3卷2002年,北京十月。)、《长恨歌》(1996)和《妇女闲聊录》(2005),分别述写了文化地理意义上的北京、上海、长江腹部中国农村故事。三部长篇小说以迥然不同的语言风格,描绘出中国延安时间、民国时期、中华人民共和国时期和改革开放的城市化时期,不同地域、不同文化背景、不同时代女性的日常生活和生命经验,以多重复杂情节表达男人与女人寻求爱与认知的经历,以历史与现实对话,个人与时代交谈,体现了中国女性主义在地域文化、历史文化和民族国家文化深层次,探求穿透西方女性主义话语权威无形屏蔽所做的有效实践。《无字》对于北京文化圈中三代女人命运的追问,《长恨歌》对于上海都市文化的怀旧与女人生命思考,《妇女闲聊录》所写中国农村女性在城市化过程中的遭遇与成长,相辅相成地编织成一幅中国本土女性主义多元话语风景。尽管三位女作家的三部长篇述写了三个不同地域的三种以上不同历史,却采取了共同的本土女性主义诗学策略:其一是女性主人公在复杂经验中的痛苦而坚定不移地成长;其二是对于地域历史文化深入细致地表达,将人物语言个性根植于特定的历史地理文化之中。由于成长本身的个体性和不可重复性,同时由于历史地理和语言环境的不可置换性,三部小说女性人物的自我发现、自我认知、和理性建构,回避了西方女性主义概念图解,建立起自身写作话语的逻辑,从而呈现了本土女性主义表达的话语权力。女性主人公的成长不仅带来了三部小说在人物塑造上的成功,成就了小说本身的艺术,在话语的象征意义上,更达成了中国本土女性主义与西方女性主义的对话磋商:克服寻找两性身份的困难,承担个体生长的使命,温和地见证所有参与其中的历史,三部小说探索了中国本土不同文化区域和层面的女性主义需求,以独立而又互补的诗学贡献,表达了中国的女性主义写作所传达不同于西方女性主义的本土女性主义实践。

  课题研究结论认为,当代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思潮在人与人的关系重建、人与物的关系重建、人与自我的关系重建三个层面上,把当代中国文化急需的重构日常生活价值工作,通过文学想象开拓和文学话语谱系建构,达成了一个思潮成长的文化模式。

  几方面问题值得澄清。一是现实的女权运动和当代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思潮的关系问题。二是女性主义文学写作与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关系问题。对这些问题有基本解答,有些思路和判断才能有共识和比较。

  第一个问题既是问题又不是问题。我国的女权运动并不是那种风起云涌的争取权力斗争,而主要是一场妇女自我解放运动,自我的关键在于观念转变,也就要求文化建构,所以知识女性和写作女性所肩负的使命无疑是重大的。当前活跃的女权知识分子,多半是社会学者(如李银河、佟新等等);或者如全国妇联、中华女子学院等半官方的社会机构和院校知识团体。能够用专业理论知识解答社会生活中的维权和日常生活中的维权问题,体现出很好的理论修养和法律意识,在误解面前也决不气馁,能够坚持用说服的方式影响社会观念和行动。在这样的女权行动中,女性主义写作也是构成她们社会行动力的主要表现形式。一些纸质普及读物、网上传播读物,经由她们的工作,促进当代中国女权运动,使现实生活中的女性困境、弱势群体困境得到理论指导而获得自我解放途径或者社会帮助方案。

  女性主义文学思潮虽然不直接参与社会维权活动,却是中国女性自我解放重要形式。一方面唤醒女性阅读女性经验,另方面关心女性境遇,更重要的是,写作女性群体的持续存在本身,就是女性话语权力存在的象征。而且,女性主义思潮带来女性的思想启迪,是代际相随,可以产生精神传递和物质行动的力量。

  然而,女权运动的社会形式和文学形式,目标仍然不同。社会形式的女权运动,要针对现实生活中商业、物化使妇女权力备受侵害的具体问题,比如女性就业问题、退休问题、工作环境和工作待遇问题等等,提出解决方案,要求妇女自觉参与法律权力的争取和维护。而文学形式的女性主义思潮,则要用文学和美学的创新,来呈现女性的思想力、想象力和创造力,呈现女性在意识形态和美学建构上的才华和能力。在此意义上,女性主义文学思潮的对话对象不仅是现实女性的处境,也包括男性的处境,一切人的精神处境,并就其所处历史时代提出精神建设方案,诚如中国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思潮贡献的日常生活价值建构,是基于整体的人文环境提供的女性的思想。

  当代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思潮和女权社会活动之间并不矛盾和隔离。它们互相影响和启发,共同呈现商业环境下当代中国女性所具备的精神竞争力。

  中国社会现实阶级阶层矛盾的多重复杂,使妇女权力争取的现实女权运动仍然以知识女性的温和策略为上。网络媒体的发达,一方面让更多女性容易获得保护自己权力的资讯和方法,另方面也促进了女权资讯的社会普及。

  当代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思潮的文学和美学创造,则需以全球优秀文学传统为参照,既保存和见证当代中国女性本土经验的丰富复杂,又吸收优秀文学的创新形式,最终以美的创造形式成为人类精神文明构成。

  女性主义文学写作和女性主义文学批评,互动相生,既应服务现实妇女境遇,促进女性精神解放,同时必须指向更为人性的两性未来,以精神建构的力量,召唤人类生活质量和生命美好。女性主义写作和批评的激情应由这两个向度挤压产生,既要避免社会学的过于务实,又要避免空洞文学想象。当代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思潮正是在这样良性状态取得了应有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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