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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城—命中注定的诗人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0月08日09:39 来源:南方都市报 徐敬亚

  我的面前,是最新出版、由其姐顾乡编选的《顾城诗全集》。字刚刚印出,满纸墨香。

  煌煌两卷本,收录顾城自6岁到37岁31年间创作的两千余首诗。1800页—在我的阅读范围,凡古往今来,还没哪位中国诗人出版过如此巨量的诗全集— 每一页里,顾城都活着,永远。诗人一去,已整整17年。

  1993年10月8日,在情感冲撞的激流岛,凄美的黄昏中,顾城亲手定格了自己的生命。对于诗人来说—他将永远年轻,因他用死固定了年龄。不管过去多少年代,这神奇的孩子都永远飞翔,因他用诗封存了灵魂的翅膀。

  顾城说:“生如蚁而美如神”。还说:“在灵魂安静之后/血液还要流过许多年代。”

  这些年,我总在想:一个人活着,寿终正寝一定更好吗?满脸老年斑、步履蹒跚一定更好吗?

  大自然,顾城一生的诗歌因子

  顾城人生的第一首诗,作为《全集》开卷之作首次出版。1962年,由6岁顾城“口授”,由顾乡记录在明信片寄给顾工:

  星星在闪耀/月亮在微笑/我和姐姐呵/等得爸爸回来了

  像所有孩子,顾城全心凝神地关注一切自然景物,总突发奇想。看到杨树干上的疤痕,8岁顾城写出了:我失去了一只臂膀/就睁开了一只眼睛。对大自然的观察,顾城到了痴情程度。他把汽车想成“甲虫”,把松枝的露珠想成“铃铛”。看到高耸的烟囱,12岁顾城写出:烟囱犹如平地耸立起来的巨人/望着布满灯火的大地/不断地吸着烟卷/思索着一种谁也不知道的事情。

  顾城正式的诗歌写作,始于1968年。那一年某夜,站在窗前的顾城,出神地望着远树与星空:树枝想去撕裂天空/但却只戳了几个微小的窟窿/它透出了天外的光亮/人们把它叫作月亮和星星。这个神奇的、仿佛天外来客的观察角度,也许只有12岁孩子才写得出。

  天才,并不神秘。更多时刻,它混迹普通。惟有某些特殊瞬间,它奇妙地超越正常界限。最让人着迷的,恰是那美妙一瞬,它包含了人类基因变异中的珍稀特质。

  “爸爸,爸爸,我又写出了一首诗!”诗人顾工这样回忆儿时的顾城拿着诗向他跑来。是的,在最早期的稚嫩诗歌操练中,一个诗歌天才的迹象已经出现。

  如:凹面镜般的天宇/紧扣着大地/— 这块不透明的玻璃

  如:太阳用光焰的扫帚/扫除着— 冬天那冰雪的足迹

  如:村野之夜/浓厚的黑夜/把天地粘合在一起

  如:只有一颗新生的露珠/在把阳光,大胆地分析

  动物植物、日月星云,几乎成为顾城童少年诗歌中的全部构件。这些常人熟视无睹、枯躁自然现象,总奇迹般地冲撞着这惊心动魄的孩子。由此追溯诗人一生,可以说,星、月、花、虫— 构成了顾城一生的诗歌因子。

  我在幻想着/幻想在破灭着

  幻想总把破灭宽恕/破灭却从不把幻想放过

  这既是一首人类不停幻想的赞歌,也是一首理想不断破灭的悲歌— 是少年诗人的妙手偶得。

  我们小小的茅屋/成了月宫的邻居/去喝一杯桂花茶吧/顺便问问户口问题

  地球上有无数的孩子。为什么惟有顾城从小就深深地进入了诗?仿佛沿着一条命中注定的小路?

  当年的中国,正在动乱灾难中翻滚。而顾城小小的诗歌王国却一派繁盛。他深深沉溺于诗,灶火旁,河滩上,睡醒后,课堂里……脑海里总环绕着一团团神奇、迷人的光—终于,1971年,15岁的顾城写出了他的代表作《生命幻想曲》。这首诗是一个里程碑的标志—少年顾城,已经准确站在了中国彼时诗的最高峰!

  太阳是我的纤夫/它拉着我/用强光的绳索/一步步/走完十二小时的路途/车轮滚过/百里香和野菊的草间/蟋蟀欢迎我/抖动着琴弦/我把希望溶进花香/黑夜像山谷/白昼像峰巅/睡吧!合上双眼/世界就与我无关//我要唱/一支人类的歌曲/千百年后/在宇宙中共鸣……

  1974年,顾城随父母从山东农村回到北京。18岁了,这个在心理上一生都停在少年的孩子,已经肉体地进入青年,心中揣着他全部的星月与昆虫。回到京城,刚起步诗人却遭遇了一生中最漫长的诗歌低迷期。

  此后的五年中,他的诗明显出现了徘徊与混杂……那几年的顾城,仿佛变成了另一个平庸诗人。一接触到城市、工地、政治,他立刻变得笨拙、生硬、理性……反复翻看《全集》,我完全看不到顾城往日的才华。这个勤奋的诗人,5年只写了38首诗,而工农兵文艺等杂诗却写了126首。

  是生存在威胁着诗,是那个被顾城一生诅咒的堕落肉体,在拖累着急欲起飞的灵魂。

  回城后,顾城开始学画,先后做过油漆工、木工、翻糖工、电影院美工、借调编辑等多种临时工作……这个生性聪颖、思维敏捷的青年,生存上格外笨拙,而生逢乱世的国家,只草草丢给他一种最下层的苦力生涯。对于冷漠、生硬的城市,他恨恨地写道:城市是无效的/一切都无效!

  1974-1978,一个行将崩溃的大国正在动荡、冲决、回转。同样,一个深陷生存泥淖的诗人,正心怀苦闷。

  句意象,顾城一生的诗意方式

  1979年是顾城研究点最密集的一年。他在苦闷中,得到转折。

  3月起,《蒲公英》以《无名的小花》为题,连载了他青少年时期的诗。同年冬,顾城加入了《今天》诗派,成为朦胧诗早期的代表人物。当年,顾城诗名大振。

  “1979年4月夜半”,顾城写下了中国现代新诗的千古绝句《一代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这是意义重大的。

  5月,受邀赴川前。顾城毅然辞去了折磨他多年的“临时木工”职业,走向远方。辞职在当年是天大的事。

  那真是一个美妙的春天。从北京到重庆,到川北,到黄山,到江南……与未来的妻子火车结识……这个刚刚走出家门的青年,在高山大河之间,一路游览,一路写诗,多么惬意、舒展— 他路上写道:暴雨冲洗着,我灵魂的底片。

  正是在这旅途中,顾城的诗歌有了从拟人化想象到直觉短句、再到句意象的变化—

  在北碚一线天,他写出了充满力度的《石壁》:两块高大的石壁/在倾斜中步步进逼/可怕的角力即将爆发/只要露水再落下一滴/这一滴却在压缩中突然凝结/时间变成了固体— 拟人化想象,顾城式少年时期大量运用的诗歌方式已经炉火纯青。

  在渣滓洞,他写出了《风景》:远江变得青紫/波浪开始奔逃……水泡像廉价的分币/被礁岩随意地抛掉……太阳还没有归隐/又投下一丝假笑— 直觉短句,顾城青年时期主要的感觉方式已经形成。

  在嘉陵江边,顾城写出了影响广泛、非议广泛的诗《结束》:戴孝的帆船/缓缓走过/展开暗黄的尸布—这是一组完美、经典的句意象。优美的白帆船,被诗人注入哀伤情感,成为”载了孝“的灵车。画面简洁、冷酷。没有感慨和形容,却饱含悲哀、不祥。这就是“句意象”平静、动人的审美力量—至此,作为东方神秘主义诗人,顾城已找到了他一生的诗意方式“句意象”。

  从1979年到1985年,是顾城的高产期,七年他写了900首诗,占一生诗一半。

  阅读《全集》发现,顾城似乎一天天变了心肠。他的诗一年比一年冰冷、虚幻早在1983年,顾城诗中就已出现变形、移情、通感、象征。

  如:把谜语写进黄昏·1980年— 虚实变形,两个名词不谐和修饰。

  如:最明亮的悲伤·1981— 情绪通感,用光形容心情。

  如:暗蓝色的困倦·1981年—移情体验,用颜色体会生命状态。

  如:树上落着一只只闪电·1982年—象征隐喻,以闪电代替树上鸟。

  如:潮得发红的火焰·1983年— 综合通感,七字含三种体验:触觉、颜色、形状。

  显然,顾城在用新的翅膀飞。

  到了《颂歌世界》,他更增大了空白与跳跃,诗的推进更快。如全诗只有三行的《童年》::大地平稳地坠毁//:月亮向上升去//:金属涡里的水纹— 大地:象征年代背景。月亮:代表幻想。水纹:记忆旋转。

  对于文字,顾城越来越吝啬。如果诗是一条项链。而顾城,则只送你几粒珍珠。不,是一粒!题为《旧日》的诗,只一句:给每张脸吃东西光魇(也是三组记忆)。只12字的《起义》只由两组或许象征财富与格斗的意象构成:水上浮满硬币/牛角格外弯曲。安步当车的传统写法,令顾城厌倦—“话废如尘/手伸得入”。他还说。“写一种流畅的胡说八道/……有一种悲哀/在里边”。

  无疑,《颂歌世界》是顾城诗歌的高峰,也是顾城“元诗”(纯诗)倾向的发端。像一个语言的炼丹术士,顾城苦苦修炼,点石成金。但他的诗已经离读者、离红尘,越来越远了。

  纯元诗,顾城一生的诗歌追求

  后期的顾城诗歌,意象更加冰冷,叙事更加抽象,诗意更加虚空。从对诗集《水银》的编选明显看出,顾城探索执意。清晰的诗,他一律不选。如《小神》全诗:搬来云母的事/你说四你说四十。如只有4个字的《男子》:苹果布/食。如《除非》的结尾4行:摸/躺/站着/想一想走了—这些公共性的意象、公共性的动作、公共性的数字,里面的诗意内涵太过宽广,可应用万事万物,可放入任何一首诗中。充满智慧的顾城,隐匿了智慧。他一再吝啬地删减那少得又少的谜面,让全世界猜不到。

  在读顾城后期诗时,我感受很复杂。在诗表面的文字,他运用西方的象征、直觉、符号学等手法。但词句又奇异地保持着东方粘合语的空灵、透明、纯净—可惜的是,这只是诗的文化意义、探索意义。作为审美,他与一般读者之间的鸿沟很深了。

  《我们写东西》是《水银》中少有的亮点:“我们写东西/像虫子 在松果里找路/一粒一粒运棋子/有时是空的//集中咬一个字/坏的/里边有发霉的菌丝/又咬一个。”这是写诗人写作中的“词语”经历。精确。生动。

  真正的好诗,永远一眼就懂。让人猜了再猜,可能有别的意义,但难是好诗。

  《城》是顾城自编的最后一部诗集。城,有皇城、都市、故乡和作者名字的多重含义。在这个大题目下,顾城留下了更加私秘化的个人童年记忆。如《知春亭》:那么长的走廊 有粉笔/把手伸得高高的— 据他自己说是小时拿粉笔的真事。再如《昌平》:画完了/涂上青草/他不好意思/不死/球跳跳—只有标题让人明白。狭隘的个人经验,拒绝读者。

  在后期,顾城一直写着两种诗— 除三本难懂的诗集外,他也不停写着他的口语诗。如《活命歌》:“修个平台/建个厕所/生命生活微微结合/砌个梯田/搭个鸡窝/生命生活悄悄错过”— 这是少见的顾城写实。在《春当秋感》中,南半球颠倒的季节,让他想家:“好秋天/真想家//片片灰瓦/新喜鹊/老乌鸦/树树落花/城没了/路没了/不能喊妈……”在辞世前几个月,顾城还写出了流畅、欢快的《马车》一诗。

  然而,一种不祥已经弥漫。死,在背后紧紧追赶:“心啊心/疼啊疼/天涯海角天涯海角任漂零……”、“看到那么大的月亮/我知道我要死了”……

  在顾城绝命之日那个可怕黄昏。顾乡在桌子上发现了顾城一生最后的“分行的字”— 这个一辈子把心浸泡在诗里的孩子,丢下玄学偈语,写出了一排悲怆的大白话:

  一个人弄错了爱/就像投错了胎/你的样子就十分奇怪/一辈子也改不过来//你的心问你的脑袋/怎么总不明白/要是你心里明白/怕已没了脑袋

  顾城,你这命中注定的诗人,它是不是诗呢?

  2010年7月 深圳

  徐敬亚:诗人,诗评家。著作有《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观1986-1988》、《1978-2008中国诗典》、《不原谅历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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