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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剑梅:我对父亲,首先继承然后才是质疑和挑战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0月07日09:40 来源:深圳晚报

刘剑梅

《两地书写》 刘再复、刘剑梅著 三联书店 2013年9月刊行
刘再复

  深圳晚报记者 崔华林

  父女俩在家书中交流对历史、对文学的反思,以及女儿在生活中的困难和人生中迷茫在信中一一向父亲道来。这样的家书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傅雷家书》。不同的 是,《两地书写》一书的两位作者均在努力摆脱“父亲相”、“女儿相”,所以该书更像是朋友间的交流。有评论称,这样的书写在当代文坛和学界似不多见,更显 难得。

  真正的好的学问是跟生命相衔接的

  深圳晚报:《两地书写》的序言中提到,您父亲将跟您之间通信视为“精神生活的一部分”,想问下这些通信之于您的生活是怎样?

  刘剑梅:我从小就喜欢文学,后来考上了北大中文系,然后出国留学,这些书信是在留学期间和刚开始工作时写的。当时我住在纽约,在哥伦比亚大学读东亚系博士,导师是王德威先生,毕业后就到马里兰大学任教。我父母定居在科罗拉多州的波德市。

  因为我属于“子承父业”,跟父亲就有很多共同语言。在对我的教育中,他一直都非常重视对我“性灵”方面的培养,因为文学是关于心灵的事业,而学文学的人首 先应该拥有一颗大慈悲的心灵。与父亲的通信,当然是我精神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当时海外汉学界流行西方理论,对中国文学的研究常常要用玄奥的西方理论来分 析,“言必称希腊”,而且很多课程的必读书都跟文学无关,而是跟话语政治有关。我感到很隔,也感到很沮丧,觉得跟我最初学文学的初衷有很大距离,甚至有了 改行的想法。这个时候,父亲跟我的书信对话变得很重要。他不仅让我坚守住了对文学的追求,也让我明白很多人生道理。记得在《两地书写》的“论不隔之境” 中,他告诉我,作为知识人,先是要拥抱知识,接着还要穿透知识,提升知识。做学问要面对真问题、真生命,就像王国维说的“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谓之有境 界。”而且他告诉我,真正的好的学问是跟生命相衔接的。通过书信对话,他其实是在点悟我。

  深圳晚报:该书后记中提到,您父亲“逼迫”写作时,其实当时您处于一个非常忙碌的状态,而中文写作又不能为您带来工作上的便利,您起初答应跟父亲写这类通信是怎样的情形和心态是怎样呢?

  刘剑梅:我当时主要在英文环境中,无论是读哥伦比亚大学的博士学位还是在马里兰大学任教,都主要是用英文读书,用英文写作,还得用英文教书。可是因为我最 早是从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的,中文又是母语,我的中文写作绝对好过英文写作。又因为漂流在国外的缘故,漂流本身也包含着语言的漂流,用中文写作可以说是一 种“寻找家园”的方式,尤其是寻找精神家园的方式,所以我跟父亲用中文通信,心里是快乐的,即使在考博士和评职称时都不能算作“业绩”,可却是一种内心的 需求。

  深圳晚报:这种书写方式持续二十年下来,您现在跟父亲交流和通信的心态是否与最初时发生了变化?

  刘剑梅:这种书写方式一直持续到我们父女一起为《亚洲周刊》写专栏。可惜我后来身兼数职,又要教书,又要做学问,还要照顾一双儿女,就没有再继续跟父亲用 书信交流,而是改成用电话交流了。不过,我还有继续写中文文章,而父亲总是我的第一读者。我们后来还写了《共悟红楼》的长篇对话录,一起对话曹雪芹的《红 楼梦》;还有《教育伦理》,一起对话当前中西教育存在的问题。虽然不同于《两地书写》,可是这两本书也以另外一种方式延续了我们父女之间的对话。

  父女间的通信没有“父亲相”、“女儿相”

  深圳晚报:既然是家书,很容易让人产生联想和比较,比如《傅雷家书》和龙应台《亲爱的安德烈》,很多人表示《两地书写》既没有前者的父辈的教训,又比后者更“高深”,主谈学问,请问您怎么看?

  刘剑梅:《两地书写》最初出版时,只有《傅雷家书》,还没有龙应台母子的《亲爱的安德烈》。比起《傅雷家书》,我觉得主要的区别是我父亲没有刻意地着“父 亲相”,而是把我当成一个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来进行对话。相对来说,傅雷作为父亲的权威地位是不容置疑的,可我父亲则更民主一些,愿意跟我平等地探讨问 题。其实,在我读中学时,他就已经这样对待我了。他在上世纪80年代写《性格组合论》时,会把书中具体的思想用浅显的语言说出来,然后问我有什么意见,虽 然当时我还小,可是看他那么认真地问我,就很受鼓舞,不仅说出自己的观点,而且敢于跟他争论。其实,他的这种方式很接近美国人教育孩子的方式,培养孩子的 自信心,以及独立的思辨能力。《亲爱的安德烈》更重视情感,而我和父亲的《两地书写》更重视做学问和做人。

  深圳晚报:看得出来,全书中的交流涉及历史、文学,主谈学问,同时又侧重心灵,而非侧重于知识。请问这个是父女之间有意为之还是默契?

  刘剑梅:应该是默契吧。我平时虽然很喜欢跟父亲讨论学问,也很喜欢跟他讨教关于人生的感悟。他对我的期许,是不仅有学问的根底和学问的功力,更是要有灵魂 的根底和功力。在他看来,优秀的学者,一般都需要有底气、有胆气、有正气,而这正气都与心灵的根底相关,这种强大的心灵,是不会被时势、权势和金钱所左 右。在我们这个物欲横行的时代,父亲所强调的这一切,变得尤其重要,尤其可贵。

  深圳晚报:看到一句评论,很有意思。说一个是在情感和审美上如赤子的父亲,他在这个最纯正意义的文学上的追求更加地热切和纯正,那当然是“虽九死而犹未 悔”。一个是尊重、理解父亲、并对其做一定阐说的女儿。只是,女儿的语言是学理的,结论是学理的,父女间存在着一个很别致的“和而不同”。当然,我们也在 书中看到了在一些具体话题比如女权问题的“不同”。另外,感觉父亲更多是“灵”的层面,反倒是作为女儿,提到比较多世俗的“铁饭碗”、“文丐”之类,这点 比较有趣。在您看来,跟父亲之间的“和而不同”分别在哪里?

  刘剑梅:这段评论说得很准确。那个时候的我,真是中了太多西方学术理念的毒,还执著于一些理念,还没有真正达到父亲对人生的大感悟的境界。父亲说我有灵 气,不愿意我被那些学术话语捆绑,所以通过书信的方式来开启我,让我后来逐渐对人生、对学术、对文学有所领悟,慢慢走向更加“灵性”的层面。现在我回头读 这本《两地书写》,觉得父亲真是用心良苦,他自己当时正在经历“第二人生”,有很多人生经历和人生感悟都想与我分享,可是发现我还没有具备穿透知识和穿透 书本的能力,就耐心地一封封信写给我,从各种角度来点醒我。

  父亲把我领进了文学世界

  深圳晚报:现在回过头来看,走上文学道路,是否与家庭的影响有关?

  刘剑梅:当然有关系。我非常感谢父亲把我领进了文学世界,因为现实世界充满了困境,人们的心灵往往没有存放的地方,有了文学,我的心灵就有了存放的地方。我在《两地书写》中的这段话可以回答你的这个问题:

  “感谢您终于使我爱上了文学。这一工作是我比旁人多了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如此迷人。它的最深处的内核,是真的永远不会熄灭的人性的太阳。它的光芒抚慰着人 间,也抚慰着我,叫我做人要丰富,但又要单纯、善良,对人永远不要失去信念。它让我在充满欲望的世界中不会迷失自我,并多了一种视力看待人生,多了一副 ‘诗意心肠’,珍惜人世间所有的真情和爱意。”

  深圳晚报:有这样的家庭在前面带路,似乎您一路走来都很“顺”,也很“正”,偶尔会有过撇开他们影响的想法么?

  刘剑梅:我有个小时候一起长大的朋友,她的父母也是名人,可是只要别人一提到她父母的名字,她就很恼火,觉得别人没有尊重她,而只是重视她的名人父母。我 小时候当然也有想摆脱父亲影响的时候,那时候比较叛逆,不过后来理智地想一想,父亲说的话都有道理,对我的人生方向有好的引导,让我少走了很多弯路,我就 慢慢听进去了。我不能为了叛逆而叛逆,因为那样反而是“媚俗”。

  深圳晚报:您跟父亲之间的关系,用什么词语或句子来形容会比较恰当?

  刘剑梅:父亲说我属于他所热爱的那个世界,我也一样。我们所热爱的那个世界是明心见性的世界,是可以容纳生命本真的世界。用他的话来说,“这是一个赤子之 心可以纵情微笑、漫游、言说的地方,是一个形而上思索可以展开自由双翼的地方”,是文学的世界,是精神深层的世界,是不被金钱和权力束缚的世界。

  深圳晚报:您对父亲的有一种很强烈的信任,无论是生活之困,学术之疑,人生之问,您都能坦诚地将这些问题与父亲共同解决,请问您是如何保持这种信任长久不被破坏?要知道现在的一些年轻人根本不愿意和父母交流。

  刘剑梅:五四以来,我们对于父辈的文化都是采取质疑和批判的态度,以为那样就是进步,那样就是革命,到头来我们的传统文化经过一次次“弑父情结”,一次次 革命与摧毁,所剩下的几乎是一片废墟了。其实父辈的文化和价值观一定有值得我们借鉴和学习的地方,所以我对于父亲,首先是继承,然后才是质疑和挑战。不 过,我和妹妹跟父亲的交流特别好,也跟他从来不刻意摆出父亲的权威有关。他非常和蔼可亲,有时候甚至“以幼者为尊”,充分尊重我和妹妹的想法,喜欢鼓励我 们独立思考,这种姿态很容易就赢得了我们对他的信任。

  深圳晚报:您很幸运,对文学、人生的看法和困惑,有这样一位父亲亦师亦友的聆听和建议,同时又有很多文学前辈一路帮助,但对于很多人来讲,可能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您现在是高校教师,可能也像是一个“长者”看见过他们面临的文学、人生困惑,对于他们,您的建议是什么?

  刘剑梅:我的建议是,请两代人(父辈和子辈)都读一读《两地书写》,首先两代人得有交流,然后才能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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