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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奔:虎丘月圆时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0月01日15:10 来源:人民政协网 廖奔

  一

  走完七里山塘路,来到虎丘山下,迎面横亘寺院一座。山门内悬挂匾额,墨书“虎阜禅寺”四个大字,为康熙皇帝御笔,气象萧杀,不似乾隆的字那样绵润。

  进入山门,正逢杜鹃花开,一丛丛,一片片,杂色的、单色的,到处色彩艳丽、蜂闹蝶嚷。

  一条蜿蜒石板路通往山顶。沿山路拾级而上,旁侧颇多古迹。先是一眼憨憨井,为寺僧的吃水井,传说为憨憨和尚所凿。憨憨是农家孩子,被寺中收留,专门负责到河中担水,终日苦乏劳碌,于是立志在这里凿出一眼井来,从此再不用到下面去挑水了。这事儿的时间总在宋代之前,因为井后石上“憨憨泉”三字为宋人吕升卿所提。再往上走,会看到一块褐色的试剑石,椭圆形的大石,从中直直地裂为两半,似为利刃劈开,锋刃齐整。传说是吴王阖闾试用神剑莫邪时劈成,这自是附会。转过枕头石、仙桃石,就是真娘墓了。真娘乃唐朝苏州名妓,因贞烈而捐生,引来历代墨客骚人多少怜香惜玉的感慨,连绵留下牵情惹意的诗篇。迈过真娘墓,视野忽然开阔,一片天然空旷的石坪躺在山罅崖丛间,千人石到了。相传晋代高僧竺道生曾在此说法,一时听者云集,丛聚千人,千人石因此得名。而竺道生说法所居大石,则称为生公石。再上又有鹤涧、剑池、申时行祠,以及著名的虎丘塔。

  斗转星移,说法的高僧早已冥逝,千人石却成为明清时期苏人虎丘曲会的聚集地。

  虎丘热闹不在平时,而在中秋节。每年月亮最大最圆的时候,郡人都要在这里举行中秋曲会,蕴为每年一度的文化盛会。

  二

  虎丘中秋曲会不知始于何时,只知明朝嘉靖年间已经成为定例。每到八月十五夜,城中居民,无论文人士夫、大家宅眷,还是清客闲人、民家少妇,以至浪荡少年、曲娘妓女,倾巢而出,满城皆空,乘船的,坐轿的,步行的,齐至虎丘山上,共聚千人石旁,聆听曲中仙音。

  嘉靖是南北曲以及民间曲调极为流行时期,各地闾阎士民皆以唱曲为风流韵事,苏州为最,虎丘曲会由此得名。然而我所知道的虎丘唱曲盛事,最早却与两位陕西人连在一起。这两个人,一个是康海,另一个是王九思。康海于弘历十五年(1502)考中状元、大魁天下,王九思仕至吏部郎中,两人都曾是官场中得意人物。然而因躲避政治倾轧,他们一道退而为文,共倡复古主义,皆名列“嘉靖前七子”中。作曲则为曲状元,同享天下盛名,其所创曲调流行大江南北。或许是历史老人的刻意安排,康海、王九思竟然一起参加了一次杭州的虎丘曲会。

  一次,康海、王九思二人结伴南游吴中,正值中秋月圆时节,闻说虎丘山有曲会,欣然觅舟前往。时值黄昏,斜阳灿柳,白公堤上行人成线,堤内则舟船相衔,欢歌笑语在水面上荡漾。划至虎丘山下,弃舟登岸,随人流上山。山道上熙熙攘攘,步行的,乘轿的,簇拥似蚁,议论如蜂。两人杂在吴中子弟群中,拾级而上。

  为了此行之乐,性格洒脱的康、王二人,先已作了一番特意装扮。康海身披一张老虎皮,头戴大帽,穿戴得不伦不类。王九思则葛巾野服,打扮得像个村田野老。进山门,过憨憨泉,越试剑石,绕真娘墓,迤逦行来,一路古迹,二人口中啧啧称羡。不料,这一对打扮稀奇古怪、操陕西口音的老者,引起了吴中少年的侧目。有人说起怪话:“看这两个人,哪儿来的乡巴佬!”二人听见,只作不知,竟自走上千人石去。千人石上已经聚集了成群的人众,各自占好了地方,偌大的空旷地带,到处都坐满了人。说笑声,吟诗声,调丝弄弦声,嘈嘈杂杂。两人悄悄找地方坐下。

  天逐渐暗了,东方的圆月升起来,挂在了桐树上。这时,有吴中子弟开始弹起琵琶,展放歌喉,唱的却是王九思写的曲子【绛都春序】。康海会意地对着王九思一笑。一曲唱罢,康海站起来,对唱歌的人说:“刚才唱的那支曲子,我也常常温习,诸君能否把琵琶借我用一下,我也来露个丑。”那些人中,有的说:“不给不给,这个陕西乡巴佬,会唱什么曲!”有的则说:“你让他试试。”于是把琵琶递过来。康海操起琵琶,发声起歌,曼声柔调,轻音爽气,曲折流丽,字若贯珠,竟然惊得众人哑然无声。“井梧坠叶”一句唱毕,王九思笑笑说:“可以停止了。”康海即把琵琶往地上一放,招呼也不打,携起王九思的手,飘然下山而去。

  众人惊愕不已,开始是因为康海娴熟的歌唱技巧,后来则是为了二人脱略形迹的行为。于是有人悄悄尾随其后,打听身份来历,得知竟然是当代赫赫有名的康状元和王文选两位大才子。想再追其踪迹,却听说二人游过虎丘,苏州兴尽,已经解舟而去。怏怏而返,告诉大家,人人啧啧,个个惊羡,悔恨没能当场认出他们来。(参见宋直方《琐闻录》“康对山、王美陂”条)苏州失礼了。

  三

  明代万历年间,虎丘曲会的魁首是苏州的一位著名医士,叫做周似虞。

  周似虞少年时曾经跟从名曲家魏良辅学唱曲,得其真传,以声清韵雅名于吴中。年年中秋虎丘曲会,他都乘舟而往,献艺呈技,五十年中,无论风雨阴晦,绝无间阻。

  每次集会,众人聚于千人石上。开始时是杂腔竞发,箫管喧阗,彼此歌调几乎无法辨认。而这时周似虞总是独自坐于生公石上,静默无声,一腔不发。待到众人兴尽,嘈杂声渐行渐消,周似虞于是调匀呼吸,气发丹田,裂帛一声,如凤啸,如龙吟,在山崖中回荡,于林木间飘杳,余音久久不息。一啸既出,众鸟皆喑,人群中有人说:“噤声!虞山周老开始唱了。”大家立即屏息静气、声不敢出,偌大的广场上,寂寂如无一人,只听见周似虞一人的清声雅韵,悠扬飘荡。(参见钱谦益《似虞周翁八十序》)。

  周翁之唱,宗魏良辅门户,其长处不仅仅在于嗓音嘹亮,字清、腔纯、板正之外,尤其注重唾字、板眼、过腔。魏良辅曾在《南词引正》里论唱曲说:“曲有三绝:字清为一绝,腔纯为二绝,板正为三绝。听曲尤难,要肃然不可喧哗,听其唾字、板眼、过腔得宜,方妙。不可因其喉音清亮,就可言好。”这是魏良辅总结一生经验得来的真诀,为周似虞用于实践,所向披靡。

  四

  到了明末时候,虎丘曲会声势越加浩大,每次聚会的人众更多。千人石一带已经坐不下了,上自鹤涧、剑池、申时行祠,下到试剑石、山门,到处都有人铺毡而坐,从高处望去,就像雁落平沙、霞铺江上,四处遍满。

  山阴贵公子张岱,也是虎丘曲会的常客,又是明末小品文的名家,他有一篇《虎丘中秋夜》的文章,专门记载其盛况。其中把虎丘中秋唱曲区分为五重境界。第一重:乌兔初升,月朗天清。虎丘上下,鼓吹奏乐的有百十处,处处大吹大擂,弄得一片雷轰鼎沸、翻天动地,喊谁都听不见。这时的歌唱完全淹没在噪音里。第二重:一更以后,铙鼓渐歇,四处一片丝竹管乐之声,夹杂以歌唱。这时乐声嘈杂,歌唱不辨节拍。第三重:更渐深,人们也逐渐散去,一些士人女眷下到山脚登船水嬉,还有许多留下来不走的,开始认真唱歌,加以管弦伴奏。专门欣赏的人于是仔细品评谁谁唱得声清韵浓。第四重:二更了,人声静了下来,管弦都停止了,只有洞箫在缓缓吹奏。幽咽箫声中,有三四位歌者,你随几句,我和几声,暗中较量功力,相持不下。这时已经进入纯粹的歌唱境界,人心在旋律的夜色中游曳。第五重:三更天了,月亮高高悬在中天,风清气肃,人声静寂,洞箫也停止了,连蚊虻的声音都听不到。这时一位歌者出来,高坐于石上,开始独歌。歌声悠扬宛转,初时声细如丝,继而音量转宏,逐渐似要裂石穿云。周围环绕的最后百来位听者,不敢击节称赏,只有频频点头。唱到此时,虎丘曲会才达到了巅峰境界。这是物我一如的境界,人籁如出天籁,俯仰山川之灵,吮吸自然之精,氤氲宇宙之魄,吞吐大化之气,聚合为凤唳龙吟,发一声而天地震颤!

  这种歌唱极境里人与自然的融会贯通,难道不是世界音乐史上的奇迹?

  五

  虎丘曲会不知何时停止了,大约为明清更代时吧?

  今天的千人石,静静地躺在虎丘山上,每日安详地打量着游客。

  每逢中秋月圆夜、游人散尽时,它是否也会回忆起自己当年的繁华胜景?是否仍听到天外的凤唳龙吟声?

  我在虎丘赏玩,默想着当年这里的盛况。在我心里,虎丘曲会结撰成一个曲坛的祭礼。

  就在本文即将完成的时候,读到报纸上一条消息:公元2001年11月6日,为庆祝昆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人类口头遗产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及纪念苏州昆曲传习所成立80周年,有关部门重新在这里组织了一次“虎丘千人曲会”。其盛况如何,我未能与会,不得而知,只恨此会没能在八月中秋夜举行。

  但我仿佛还是听见了千人石上袅袅升起的仙音。

  哦,我追慕那月白风轻的虎丘之夜。

  ▲廖奔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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