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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剑冰:驿路梅花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9月27日11:15 来源: 光明日报 王剑冰 (郑州)

  花瓣纷纷扬扬地飘下来,像一层层的云,驿路在云中伸展。地上片片白了,说不清是雪还是梅。馨香随着山风灌得满怀,深吸一口,就吸进了梅岭诗意盎然的早晨。

  梅的降落,像是一个隆重的仪式。梅的落是有声音的,每一个声音或都不同。路石有的凹了进去,凹进去的地方积的梅也多,梅下面是雪,雪化了,就把梅粘住,像一朵大梅花。

  路前面出现了一个弯,而后又一个弯,拐过去就看到了融在风景中的风景。

  能让一个个朝代都为之倾目的地方,一定有它的不寻常处。秦始皇派十万大军进入岭南,汉武帝出兵征讨南越,都是翻越梅岭山隘。隋唐以前,中国运销国外的商品,都经长安往西的“丝绸之路”。后由于大运河的开凿,从中原沿大运河南下,经扬州溯长江而入鄱阳湖,再逆赣江、章水,逾梅岭进入韶关,再顺浈水、北江到达广州入海,成为对外贸易的又一条通道。不管是出去还是进入,梅岭都是当时的必由之路,只是自秦汉开拓的山路险峻之极,需要拓展得更顺畅。这项不大好干的工作一直拖到了唐代开元四年,唐玄宗安排给了老家在韶关的张九龄,艰难可想而知。这位写出“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宰相诗人,硬是率民工在梅岭写下了一首仄仄平平的经典。

  40公里长的驿路使得很多空间和时间变得简洁。踅过梅岭的风,会感到顺畅多了,雨雪也发现了这样的奇迹,它们不再洒落得漫无章法,而将一条路铺展得明净莹白。多少年间,中国的丝绸、茶叶、陶瓷,经过驿路到达世界各地。杨贵妃爱吃的岭南荔枝,也是经过这条路快马送至长安,不知玄宗安排修路时,是否安了私心。

  梅岭,是在梅中开了路,还是因路种了梅?不好找到确切的答案,路与梅就此相伴千年。坚硬与柔润,古朴与馨香和谐地融为一体,一些梅老去,新的梅长出来。石头将梅的根压住了,也会抬一抬身子,让那些根舒展舒展,抬起身子的石头若有一天走失,新的石头还会补缺上去。

  梅随着明净的雨或晶莹的雪一同洒落,说不准哪位诗人走来,随着诗句曼扬。路渐渐上升到了一种文化与审美的层次。梅开与未开,在梅岭都会生发缤纷的联想。一步步踏着光滑的石道前行,身上早已经汗涔涔的了,有人及早地到亭上歇息。驿路上有无数大大小小的亭,当年苏轼在哪个亭子里歇脚呢?陈毅遇险时躲在哪一片林子里,而有了《梅岭三章》的绝唱?

  我转换两次飞机达赣州,又走了很长的陆路才到大余(大庾)驿路,心想,古人得耗费多少时光在途中?梅岭是中原的最后一座山,多少人走到这里,都会有辞国望乡的感怀,尤其那些贬谪之士。唐初宋之问贬南粤时,来到华夷分界的梅岭之巅,哀惋不已:“度岭方辞国,停轺一望家。魂随南翥鸟,泪尽北枝花。”苏轼、苏辙、寇准、秦观、杨万里、汤显祖,这些人过梅岭时无不神离泪飞。究竟有多少贬官走过这驿路,数不清了,他们成为梅岭一道特殊的风景。其实,过去了,也就安心了,正是一批批的人过往梅岭,促进了南粤文明的发展。苏轼不也有“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欣叹吗?他在建中靖国元年北归时,梅岭迎接他的,仍是雪样的梅花。还有汤显祖,贬谪的时候,在南安听到太守女借树还魂的故事,方写成一曲千古名剧,大余还修了牡丹园念着他。所以还是放放那些沉重的心事吧,“飘零到此成何事,结得梅花一笑缘”。梅孤清高洁,凌寒不惧,报天下春而后隐去,与人的品性如此相融,一切的疲惫、忧烦、离愁都暂时隐退,目光里盈满春的笑意。于是更多地有了王安石、黄庭坚、朱熹、解缙、王阳明的足迹。

  晚间照样有行人,很多事情都在路上急着,所以有个词叫“赶路”。好在这驿路有梅相伴,“大庾岭边无腊雪,惟有梅花与明月”,是梅尧臣夜行的感觉。“霜月正高花下饮,酒阑长啸过梅关。”陈元晋对月饮花后,酒壶一甩,吼着嗓子走向了梅关。

  来往行人多了,驿站邮舍已经满足不了需要,大小客栈饭馆茶亭遍及了梅岭四周,大庾和南雄两地也客舍云集,可想当时梅关驿道的兴盛情景。

  终于上到了最高处,南扼交广、西拒湖湘的梅关以“一关隔断南北天”的气势,壁立于梅岭分水界上,从这里向南,就是广东地界,一个慢下坡弯向了同样繁花似锦的梅林。虽没见什么人走上来,眼前却呈现出一片肩挑车运的繁忙景象。其间,荷兰访华使团从广州出发,沿水路北上觐见清朝皇帝。900名挑夫、150名护卫,熙熙攘攘走上梅岭,他们给中国带来了西方的问候,我得给他们让路了。那个时候朝贡或通商的除暹罗、真腊、古里、爪哇等东南亚的30多个国家外,还有欧洲的荷兰、意大利等,带来了珍珠、玳瑁、象牙、犀角以及狮子、孔雀等奇珍异物。很长一个时期,这条路也是西方同中国往来的使节路。1816年,英国贡使回国,嘉庆皇帝亲谕:“于通州乘船,由运河走,经过山东、江苏、浙江而上,由安徽江西过大庾岭(梅岭),至广东澳门放洋。”当朝皇帝对这条路线已经十分熟悉。

  在驿路的起点,我看到了章水边的码头,老得不成样子了,几棵树歪斜地伸进了水中,树旁还有拉纤的岸路,系船的拴石。一艘艘大船在纤夫的拉扯下靠岸,成千上万的脚夫涌上去,一箱箱一袋袋的货物紧张地搬卸,驿路上就连续不断地沉沉走过北中国的特产,而后换回所需的物品。当年文天祥在广东被抓,过了伶仃洋,就从这里下船,再过惶恐滩,被解上北京。还有北伐军的步履,帝国主义的铁蹄,都在这里留下了记忆。很多的博物馆、纪念馆、史籍典章都联通着这条路,很多死去的和活着的人心里都装着这条路,这条路给一个民族带来的东西太多太多了。驿路上,叠压着无数的血泪,无数的诗魂,无数的呼喊和叹息,它是一道抹不去的历史印记。若果没有这条路,中国上千年的丝绸史、茶叶史、陶瓷史,直至交通史、邮政史、军事史,都将无法完成。

  香雪海的回望中,眼前跳过陆凯的诗:“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陆凯南征登上梅岭,正值岭梅怒放,想起好友范晔,就将折梅和诗交给了驿使。

  你没来,我舍不得折下一枝梅花,就邮赠这篇文字吧。

  (作者为河南省文学院作家、《散文选刊》前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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