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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丽娜:蓝色乡愁:贝加尔湖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9月27日10:23 来源:中国作家网 方丽娜

  看到贝加尔湖的那一刻,我的心头一阵悸动——不是白日朗照之下,而是于月黑风高的子夜。10日前,我们带着复古情怀搭乘百岁老车从莫斯科启程,沿西伯利亚铁路线一路走来,风光无限。昨日黄昏,迫近素有“西伯利亚的巴黎”之称的伊尔库斯克近郊。列车在锈迹斑斑的铁轨上“咔嚓咔嚓”慢下来,像一把老骨头,散落在地面上。负责我们这个团队的德语导游伊莉莎,从车头一节一节地走过来,站在第14号车厢猩红的地毯上,表情丰富地说:“亲爱的女士和先生们,火车走了这许多天,要在伊尔库斯克郊外休整一夜,明早直接开进城里,我们将在贝加尔湖的萨沙小岛上过夜,届时,会有足够的时间供您亲近贝加尔湖。”

  导游是个小米色眼珠的俄罗斯女人,一头栗色卷发,面颊细腻雪白。这会儿,伊莉莎自感说得圆满、周到,并拿出亮晶晶的西伯利亚松子招待大家。但她似乎轻估了德国人的秉性,果然,几十号德国旅客听罢,沉吟片刻,随即骚动起来。他们不能接受约定俗成的旅游程序被临时更改。舒尔茨女士横眉一挑,扭头进了自己的小包厢,出来时手里举着那本白桦林封皮的旅游行程合同书,朝伊莉莎扬了扬,一字一顿地读起来:火车在西伯利亚东段,夜行贝加尔湖,穿过12个明暗交错的隧道,旅客们将体验东方快车沿湖转身的惊悚一瞥,之后徜徉于月光下的如镜湖面,领略其处子般的宁谧、安详……

  火车再次启动时,已是晚上9点钟。到底没有拗过德国人,火车继续照原计划行走,一丝不差。不知过了多久,我在梦的深渊里被凉津津的水气打醒了。豁然睁开眼,倚望窗外,一片浩大、深阔的湖面。丝丝薄雾,宛如没有尽头的沉睡,曼妙而迷离。起风的时候,我看到渺无边际的幽深里,漾起一阵又一阵粼粼的水波。

  翌日清晨,披挂了19节车厢的东方列车,满载一车星辉,从贝加尔湖西岸的最后一个隧道里钻出,一点一点慢下来,像艘船泊在一片芦苇深处。这个时候的湖面,如同处女的眸子,适宜的慵懒和倦怠过后,一派蕙质兰心的明亮。火车头熄了火,如释重负地喘息着。蛇一般的车身背后,横亘着一座苍凉的山。七月流火,山上一层墨绿,一层浅紫,墨绿与浅紫之间点缀着耀眼的金黄。那雍容的金黄里,又泛着不容忽视的墨绿。山脚下,船坞边,细沙和淤泥一同滚动。蝴蝶在草丛间追逐,猎犬在沼泽里兜圈,布里亚特人的帐篷和小木屋,散落在稀疏的白桦林间,偶尔看得见院子里忙碌的扎着头巾的女人……一种死心塌地的宁静扑面而来。无需雕琢、无需设定,活脱脱一幅瓦西里·列宾笔下的俄罗斯风俗画。

  车尾突然走出几位俄罗斯壮汉,他们从鱼贯而下的游客手中接过沉重的行李箱,沿花草簇拥的砖石长廊,往码头方向搬运。经过长廊时,我突然看到一位似曾相识的老人,独自坐在自己的大红行李箱上,瞅着空茫的湖面出神。

  我料定是位同胞,随即走过去和他搭讪。

  “您好,从哪里来啊?”

  “从北京。”

  “来旅游吧,在这儿待几天了?”

  “前两天在城里转悠,今天就是围着湖游,明天就回去。”

  “喜欢这儿吗?”

  “能不喜欢吗?你看这山,这水,空气就更甭提了。这么大个湖没受一点儿污染,不容易啊。虽说俄罗斯不算太富,但环境保护得真好。老实说,俄罗斯人的文明程度并不低呀。”

  是啊,我也有同感。

  告别老人,我快步朝码头方向走去。行李顷刻间就被运过来了,齐刷刷码在岸边的石子儿坡上。大家纷纷掏出小费满怀谢意地递过去,之后伫立岸边静待接应的轮船。闲暇中我回头张望,见山峦的更高处,囤积着年复一年的冰雪,灰灰的,白白的,水晶般沉默在山峰的褶皱里。窄窄的洼地里,有一段废弃的铁轨,铁轨上卧着一节老火车头,火车头的右翼是只支离破碎的木船。一股地老天荒的苍凉,蓦然升腾在我的心头。

  轮船鸣着长笛从湖心岛驶过来,稳稳靠了岸。大家七手八脚拖上自己的行李,越过舢板登舟而去。转瞬之间大船滑入800米水深的主航线上。凝神细听,这艘有着两层甲板的中型轮渡,正释放出轻微的马达声。苍苍茫茫的一湖水,恍如一颗晶莹透亮的水珠,如梦似幻,遥远而空旷。我脱离人群出了舱,站在顶层的甲板上。视野里的一切既莫测高深,又近在咫尺。我真担心,担心自己会沉入比预计探测的更深邃、更黑暗的地方去。

  船走得越来越慢,也越来越轻,像是徐徐展开的一片树叶,并且知趣地收敛起隆重的噪音——深怕惊扰了一船人的兴致。船在湖中荡着,自然与生命渐渐擦出了火花。太阳带着情绪在奇异的云层里穿梭,不时投下一束一束光亮,探照灯似的打在脸上。所有的人都好似戴着面纱,五官缀满银星。空气里绵延着松果的清香,透过奇异的轮廓,我突然感到现实与虚幻的瞬间交融。不能不承认,这里有文明社会里所憧憬的一切:空气、水质、纯粹。在这里,我乐意把灵感交付给自然,任其天马行空、汪洋恣肆。现代生活当中,我们眼睁睁瞅着自己的魂魄,被发展的迅捷一步步淹没、吞噬。这水,连同周边的森林与草丛,却能将人类娴熟地把握在手里,替我们除去尘杂和浮躁,完成一次难以言说的洗礼。

  此时此刻,我甘心做一个领唱的歌手,为祖国的那位圣贤引吭高歌。西汉时,贝加尔湖曾是中国北方少数民族的活动区域,古人辞赋里频频出现的“北海”,指的便是贝加尔湖。汉武帝时,汉臣苏武以中郎将的身份奉命出使匈奴,被一帮野蛮凶悍之徒扣押于北海(今贝加尔湖),并被流放在湖边牧羊。彼时的北海,并非眼下的贝加尔湖——美丽、富庶、丰饶,而是一片荒无人烟的穷乏之地。苏武受尽煎熬19年,宁死不屈,最终手执朝廷的旌节,回到长安。晓风吹来,湖水起了一阵涟漪,且听:

  苏武牧羊北海边,雪地又冰天,羁留十九年。渴饮血,饥吞毡,野幕夜孤眠;心存汉稷社,梦想旧家山。历尽难中难,心如铁石坚。夜坐塞上时,闻笳声入耳痛心酸。

  转眼北风吹,雁群汉关飞。白发娘,盼儿归,红妆守空帏。三更同入梦,两地谁梦谁;

  任海枯石烂,大节定不亏。终教匈奴惊心碎胆,共服汉德威。 

  慷慨悲歌、沉郁顿挫、磊落洞达、风骨毕现……听罢,能不为苏武那一腔乡愁而潸然泪下?站在船头,我面朝东方,只见形只影单瘦骨嶙峋的苏武踯躅于旷野,身边群羊簇拥。这湖边的每一片树叶、每一朵白云,甚至每一滴水珠上,仿佛都凝结着苏武那化不开的忧伤与渴望。

  我问伊莉莎,可知道这位中国古人的故事?她告诉我,今天的布里亚特人中间,好似流传着苏武的故事。依照东西伯利亚长辈们的说法,当年的这位中国古人,白须飘飘,精力充沛,待人友善,喜欢拿着一根棍子跋山涉水,还会说当地语呢。实际上,就在唐朝初年,贝加尔湖已是大唐帝国版图的一部分。清朝康熙年间中俄签订了《尼布楚条约》,清朝同意把贝加尔湖以东原属中国的尼布楚部分土地让给俄国。清雍正年间,这一抹月牙状的幽深,就彻底凝固在了俄罗斯的版图上。想想,真叫人痛心啊!

  兀自冥想之际,只见甲板上散步的瓦格纳太太突然虚脱倒地,气若游丝。伊莉莎惊呼着喊来船上的工作人员,把老太太小心翼翼地抬进了特护室。82岁的德国老人瓦格纳是我们西伯利亚旅途中的队友,也是同一节车厢里的邻居。我们一同穿行在俄罗斯境内,领略斯拉夫民族的坚韧和细腻,以及普希金那明快的哀歌式的忧郁。老人担心自己无法承受几千公里的长途颠簸,特意花钱“请”了一位60多岁的女友陪伴左右。此番旅行,对于一个耄耋老人来说,可不是件轻松事。岁月一晃而过,人生稍纵即逝。亲爱的朋友,趁年富力强多走动吧,一旦风烛残年,再好的美景也无力欣赏与流连了。不管怎样,瓦格纳太太此生已无憾了。她在路上曾告诉我:西伯利亚之旅,是她今生最后一个梦想。

  芦苇飒飒作响,玫瑰色的夕阳悄然退下,贝加尔湖畔已是万家灯火。伊莉莎指着对岸的菱形半岛跟我说,32年前她就出生在那个小渔村,念完大学后通过考试,顺利获得德语导游资格证书,从此便风风火火率领德语旅行团,穿梭于俄罗斯的各个城市。后来,她像白桦林中的麻雀一样,在伊尔库斯克城里搭起一方温暖的小巢。可伊莉莎终日羁旅途中,两人见面的机会过于稀少。事业如日中天,却无力挽回爱巢的日渐倾覆——伊莉莎长时间盯着对岸,无限忧伤地说:“跑着跑着,可能就无家可归了。”

  船靠岸时,夜风乍起,我不由得一阵失落。不知瓦格纳太太怎样了,也不知她能否挺过这一关。伊莉莎凝望湖面,神情恍惚地说,不知瓦格纳太太可有儿女,也不清楚她年轻时可有过恋人?但伊莉莎是有过一段挚爱的,他俩在湖边相识,也在湖边相恋……草地上霎时起了一堆篝火,伊莉莎光洁的脸被火光映得红扑扑的。有篝火的地方,就有恋人。这是俄罗斯民歌《贝加尔湖畔》里唱的:在我的怀里 在你的眼里/那里春风沉醉 那里绿草如茵/月光把爱恋 洒满了湖面/两个人的篝火 照亮整个夜晚/多少年以后 如云般游走/那变换的脚步 让我们难牵手/这一生一世 有多少你我/被吞没在月光如水的夜里/多想某一天 往日又重现/我们流连忘返 在贝加尔湖畔//多少年以后 往事随云走/那纷飞的冰雪容不下那温柔/这一生一世 这时间太少/不够证明融化冰雪的深情/就在某一天 你忽然出现/你清澈又神秘 在贝加尔湖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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