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辛:若有似无的城市

春秋淹城

　　叶辛，中国作协副主席、著有 《蹉跎岁月》《孽债》《家教》《缠溪之恋》《客过亭》 等长篇小说。其短篇小说《塌方》获国际青年优秀作品一等奖；长篇小说《孽债》获全国优秀长篇小说奖；由本人担任编剧的电视连续剧 《蹉跎岁月》、《家教》、《孽债》均荣获“飞天奖”、“五个一工程奖”等多项全国优秀电视剧奖。

　　这是一个奇怪的城市。

　　在我看来，它至少有三怪。

　　首先一个怪，是怪在这个城市的名字。

　　大凡世界上的城市取名，无非是这么几种原因：一，因其城市所处的地理位置，比如上海，坐落在东海之滨，紧挨着大海，到海上去十分方便，又是长江的门户，故而得名。一些图省事的外国人就干脆解释为从这儿到海上去。又比如我曾经生活过多年的内地省城贵阳，是因为地处贵山之阳面而取名。再比如日本的东京，则是因为它地处故都京都的东面而取名。二呢，或因其独特的历史原因，比如开罗，在阿拉伯语里是胜利的意思，它的建成标志着埃及摆脱了拜占庭罗马帝国的控制，又比如我们的北京、南京、西安的得名，都和独特的历史原因联系在一起。三则是因其城市的特色，比如平壤即是平坦的土壤的意思，比如渥太华，在印第安语中，则是贸易的意思。在十九世纪的中叶，渥太华是一个木材交易的小城市。第四，为纪念一个杰出伟大的人物，诸如我们都晓得的华盛顿、惠灵顿、列宁格勒和玻利维亚的法定首都苏克雷等等。再有就是因其传之久远的典故，例如阿富汗的首都喀布尔，就与一个自古流传的干草桥的美丽传说有关，而喀布尔，在波斯语中，就是干草桥的意思。又例如希腊首都的名字雅典，就和智慧女神雅典娜的美丽传说分不开。总而言之，城市的命名，寄托着人们的美好愿望和憧憬，得到一代一代世人的认同。即使稀罕如“鬼镇”这样为吸引游人而起的名字，也会得到人们的认可。

　　唯独这个叫做“淹城”的地方，让我一听就觉得怪。为什么要取一个巴望自己淹掉的不吉利的名字呢？说它水多，世界上水多的城市有的是，威尼斯、斯德哥尔摩、曼谷、阿姆斯特丹，一个名字比一个更好听，可它偏偏要叫“淹城”。

　　当地人告诉我，这淹城了不得！这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三城三河形制，哪里哪里只有二城二河形制，哪个国家的二城二河形制已是如何的不得了。你想想嘛，一座城有三道城墙，三道城河，层层相套，布局巧妙，该是多么的不容易，多么难得一见。

　　于是我忙中偷得半日闲，兴冲冲往淹城而去。淹城地处江南的太湖和滆湖之间，东北距常州市七公里，离开新近撤县建市(现已改为区)的武进才二公里，可谓近也，交通自然也是极为便利。三道城河围起一座静悄悄的古城，竟然只有一条小路通往城中哩。在这一片江南沃土之上，浓重的丛丛绿荫之中，只见那三道护城河曲水环围，清澈的河水微起细涛轻波。沿着古朴幽静的田间小路信步而去，我陡然察觉了它的第二个怪。

　　怪在哪里呢？这座如此了不得的城市中竟然没有一个市民。

　　市民们到哪儿去了呢？陪同我前往的朋友说，原先这重叠的三道城河之内，还居住着三个生产队的农民，他们大约是这座城市中的最后一代臣民了。在这里生活的那些日子，他们过的是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般的生活。他们栖息在这里，耕种在这里，收获也在这里，至于和外界的接触，则是很少很少的。曾经有小偷盗窃了附近地方的东西，慌慌张张逃进城中来，他自认为逃到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哪晓得被人堵住了那唯一的一条土筑小路，不费吹灰之力便逮着了。

　　顺着有规则的泥巴路走进近似方形的内城，站在地势较高的土墩上，放眼眺望远近的景色，昆池重叠的三道城河之上，倾圮的城垣逶迤起伏，冥冥中竟然还能依稀看到那土筑的三重城墙在云空中巍峨挺拔，凝神定睛望去，却又是什么都不见，看到的只是浮云、只是一片蓝天。让人生出无尽的遐思。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了，这淹城只是一个城池的遗址。

　　在明白了它不过是遗址的同时，我又发现了它的第三个怪。那就是淹城遗址直到如今还没个确切的说法。用一句民间的话说，还无从说起。

　　越是无从说起，说的人也就越多。这是不是一个规律我讲不清楚，但在淹城遗址这件事上，体现得却是十分充分的。人们引经据典，说淹城是淹君之地，只是淹君为何朝代何人，仍旧不曾说清楚。有的说淹君系周初山东曲阜的奄族之君，淹即由奄演化而来。有的说淹城为吴囚越质子而筑。还有人说古代常州附近有过一个小小的淹国，淹君即淹国之君也。更有一种证据似乎十分确凿的说法是，淹君是吴国历史人物吴王寿梦第四子季札，称君的不一定非是皇帝，就如同春申君一般。

　　考据没个定论，老百姓却以他们丰富的想象，补充着历史的空白。一代一代，这里都流传着金井和玉井的动人传说，他们说金井中有金门槛，每当天空出现“七巧云”的时候，井中就会响起鼓乐声声，井口就会闪烁金光道道。还有龙泉的传说，还有甘露城头的传说，而关于百灵公主的传说，在这一带几乎是家喻户晓：传说淹君的女儿百灵公主，因为喜欢吃甘露叶上的露珠，长得如花似玉，是当时的绝代佳人。不用说她当然是淹君夫妇的掌上明珠了。留王之子野心勃勃，讨得了百灵公主的欢心，骗取了淹君的信任，被招为东床驸马。有一天，趁淹王外出巡视，驸马偷去了淹君的护国之宝——白玉龟。淹君回来以后，不问青红皂白，就把百灵公主处死并碎尸三段，分葬在淹城附近。如今站在淹城就能看到的三个显眼的大土墩，被百姓们称作头墩、肚墩、脚墩，就是由此而来。

　　美丽动人的传说也好，争论激烈的考证也好，都承认春秋时代，在江南水乡，有过一个淹城，有过一位淹君，可以想象，那个时候，淹城有过一番繁荣的景象。在三道城墙边徘徊了好久，在三道城河旁沉思了良久，我脑子里想得最多的，是当年处于如此中心地位的淹城，后来因何而冷落倾圮了呢？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随着京杭大运河的修通，最初作为一个小小码头的常州，逐渐地繁荣昌盛起来，而闭关自守，进出须越过三道城河、三道城墙且只有一条小小泥巴通道的淹城，自然而然地就寥落下来，以至于到了今天，只剩下一片遗址，连一个市民都见不到了。

　　回首千古淹城，风去风来的秋阳辉耀之下，一大片绿荫在微风里起伏。仿佛在喁喁细语般讲述着江南古文化的神韵，给今人以启迪，也给今人以咀嚼回味。

　　哦，淹城。我也愿为你记下一笔。

　　这是我18年前写下的一篇小文。文章在上海的《解放日报》发表以后，遇到好几位常州的老同志，不约而同地对我说，我们是自小在常州城里长大的，怎么没有听说在常州城里有这样一座淹城？

　　其实，早在1935年，考古学家就发现了淹城，在考古学界发布了消息。

　　1958年，淹城大队在挖淤泥时，挖出了震惊国内外考古界的惊世之宝独木舟。

　　到了改革开放的80年代中至90年代初，又不断地在为时六年的考古发掘中，出土了不少珍贵的文物。

　　但所有这一切，终究只是停留在考古学界，淹城不为世人所熟悉，也是一件正常的事情。

　　时至今日，再问常州人，所有的常州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会告诉外来的客人们，淹城在哪里，淹城是怎么回事，原因很简单，这些年里，围绕着有千古之谜称谓的淹城，修建了春秋淹城游乐城。在这个供游人们娱乐的场所，络绎不绝的游人们在这里逛古街、品美食、听编钟音乐，赏歌舞和立体电影，把一座三城三河套装的古淹城，日夜包围在欢声笑语之中。

　　18年后，站在淹城遗址那不高的古城墙边，我的耳畔响起当年笔记本上抄下的几句民谣：“里罗城，外罗城，中间方形紫禁城，三套环河四套城。”我的心里在说，建了娱乐城，冤死的百灵公主不会再感觉寂寞了吧。

　　18年前，淹城还是距城区七公里的郊野。而今，淹城已被包围在城区之中。离开淹城不远的滆湖，俗称沙子湖，亦叫西太湖。现在强调了它的别称，对外一律称呼西太湖。说西太湖叫起来响亮、易记，说长茄形的西太湖湖岸圆滑整齐，湖体呈浅碟形，自有它的妙处。于是乎，地名也改称西太湖，彩旗上书满了西太湖。有人出来考证，西太湖形成于何时，西太湖名称之由来，西太湖流传着多少民间的传说。一时间，好多外来的客人，纷纷询问：这西太湖，是不是太湖西面的一个湖湾？

　　是不是都没有关系。

　　重要的是在2013年的9月至10月，美丽的西太湖畔，要迎来一场重大的花事盛会。这场盛会，叫第八届中国花卉博览会。

　　虽然已举行过七届，但是西太湖畔的这场盛会，堪称规模最大，主展区的面积就达3000亩；展期最长，足足一个月，比起以往的10天，大增了观赏时间；参展单位最多，细数有32个国家来参展，说是花博史上罕见；异形建筑最多，每个参展省份和参展国家，都将他们的展馆当作艺术品来设计布展；顶级活动最多，以花为媒，以花坛筑巢引凤，让游客们饱览花海美景陶醉其中。

　　有了这“五个最”，西太湖畔的这一届花博会，定会将沉睡千年的百灵公主，唤醒来踏着月色一探究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