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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国小说的英式影像解读(孙健敏)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9月23日09:10 来源:中国作家网 孙健敏
 2012版《安娜·卡列尼娜》电影导演乔·怀特 2012版《安娜·卡列尼娜》电影导演乔·怀特

  作为文学世界的经典人物,安娜·卡列尼娜似乎早就在很多人心目中落地生根。她不仅属于那部同名小说,还经常作为话题出现在其他作品里,或者社会 新闻以及茶余饭后的闲聊中,只要论及爱情、婚姻、家庭以及女人出轨的风险和代价,安娜总是历久长新的话题,有时正反两面意见都会拿她作为证明观点的例证。 因此,观看2012版同名电影前,即使没看过原著,也很可能有先入为主的印象。我们能容忍影像作天马行空的虚构,但无法忍受影像冒犯心中已有的想象,改编 自经典名著的电影,在口碑上常常失败,原因可能正在于此。

  而改编托翁这样巨匠的巨作风险更大。且不说小说篇幅长达六七十万字,人物和线索繁多,又有百科全书式的容量,还有托尔斯泰习惯性的哲理思考,用 两个小时的时空来容纳这些,本身就已不可能;更何况俄罗斯黄金时代的文学大师们天生就有自相矛盾、暧昧不清的倾向,因为整个19世纪末的俄罗斯就是暧昧的 时代。大变革在即,谁都猜不出答案,找不到出路,成了这个时代普遍的苦闷。但这也是文学创作的最佳契机,因为文学从不为提供答案而生,它只呈现问题的复杂 性。或者说,文学真正滋养人类心灵的东西,从来就不是明确的答案,而是将暧昧的现实及其可能性呈现出来,这种呈现本身就已经意味着拯救和解决。所以,越是 暧昧不明的时代,越容易出现伟大的文学,而且会批量出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让巴赫金读出了众声喧哗的复调;契诃夫的《三姐妹》和《樱桃园》里,令人 读出“等待戈多”式的无所适从感;当然,托翁也不例外,虽然他是这些同时代俄国天才中最为光明最像天使的一个。譬如《安娜·卡列尼娜》中,列文无疑是托尔 斯泰对自己的隐写,在理性中,托翁对他充满了讴歌和肯定,但这其实更像他的“超我”;而对安娜,他似乎既怜悯又批判,但在描写她被爱情所诱惑的篇章里,他 却写得那样动人,无意中流露了他对爱欲的赞美,在这一意义上,安娜更像是托翁的“本我”,而将这两条线索贯穿始终的小说,是否正是托尔斯泰的“自我”?当 然,这一切见仁见智,但小说的暧昧之处,正是它可以被反复琢磨和品尝的审美价值所在。

  要在省略的时空里向已经无法理解古典情怀的观众们再现这一切,无疑是个妄想。导演乔·怀特以拍摄改编作品著称,他的处女作是改编《傲慢与偏 见》,成名作则是改编自当代英国作家麦克尤恩的同名小说《赎罪》。将《安娜·卡列尼娜》交给不到40岁的改编界名导执导,显然不是偶然。但即使积累了大量 的经验,他面对的依然是个无解的命题。

  然而此版的《安娜·卡列尼娜》,难得地从开始就放弃了再现原著的努力,另辟蹊径,用表现的手法对原著进行了高度概括,将改编腾挪转移为解读。它 不再关心小说写了什么,而将重心转移到作为电影创作者,导演和他的团队在小说中读到了什么。虽然所有的改编,本质上都是对原著的再解读,但绝大多数的改 编,即使理解上与原著有天壤之别,还是会抹去动过手脚的痕迹,把局面装饰得好像原汁原味的样子,仿佛只是将小说从文字转成了影像。但乔·怀特和他的创作团 队,显然认为将解读的痕迹毫无保留地呈现在观众面前,反而更可能避开名著改编中所有可能的劣势和缺陷,观众从一开始就应该被告知,他们不是在看原著,而是 在看创作者对《安娜·卡列尼娜》的解读和评论,重点不再是作品,而是对作品的理解。

  为了做到这一点,影片从一开始就出现了舞台,幕布拉开,一位理发师动作夸张地走到奥勃朗斯基身边,一招一式都充满了仪式感,抖动红色围兜的动作 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西班牙斗牛士。从这一刻起,它就在暗示我们,这部电影开始于对舞台情境的虚构,里面的人物会有些夸张,因为电影不想让我们从中找到现实 感,也不鼓励我们去认同和跟随其中的人物,它只要我们观看,了解导演想告诉我们的事情,不要指望在这部电影里得到真实感或者代入感。

  卡列宁的办公桌以舞台转景的方式直接搬到了台上,玩具火车转化为安娜·卡列尼娜初遇渥伦斯基时的真火车。通过一系列的形式主义手段,导演将布莱 希特的“间离效果理论”巧妙地运用在影像的叙事中。不过,不同于布莱希特对表演的强调,怀特显然更关注技术和影像手段制造的间离效果,像上述不断提醒观众 “这是在演戏”的调度和剪辑手段,在这部电影里比比皆是。

  而这些手段之所以巧妙,除了它们有制造间离效果的作用外,还能和电影的语言与内容建立联系。譬如,奥勃朗斯基办公室的那场戏,官僚机构的工作场 面突然变成了一场马戏表演,然后所有人换了一身衣服从一个场景换到另一个场景,就变成了贵族们生活和社交的场面,既顺畅地完成了转场,又对官僚机构和贵族 生活作出了隐喻式的嘲讽。还有舞会那场,安娜和渥伦斯基第一次跳舞,所有人都突然静止不动了,只有他们两个人跳至身边时,才活动起来,突出了这支舞的特殊 价值;还用众人看戏般的神情,暗示了社会舆论对这次对舞的看法,同时还暗示了凯蒂和他们之间的三角关系。这些都是将间离、浓缩和象征集于一身的表现手法。

  除了大的转场外,导演还很善于利用服装来做出间离和隐喻的效果,譬如卡列宁在家里总是穿着一身黑色长袍,类似教士服,而在公开场合却是一身制 服,很好地暗示了他的性格和三观。还有渥伦斯基在充满爱意地驯服白马后,安娜也身穿白衣在草原上和他私会,一下子在她和渥伦斯基的白马之间建立起了隐喻关 系,为后面白马之死的象征提供了坚实的基础。最后安娜穷途末路时,导演又让她穿上了一条类似于鸟笼一般的裙子。这些都不是偶然的选择。

  既然如此,那么,这部电影究竟对小说作出了怎样的解读?或许我们可以从导演对几个相关人物及其关系的编排上看出端倪。一开始便登场的奥勃朗斯基 和妻子多丽显然是茫茫庸众的代表,婚姻和爱情对奥勃朗斯基而言,是分裂的矛盾体,他一面竭尽全力维持着婚姻,一面又不断和年轻女孩偷情。而多丽未尝不知道 丈夫对自己早已没有爱情,而且一直在欺骗自己,但却没勇气承认,只好不断活在自我欺骗的幻觉中。而卡列宁在电影中则被解读为社会秩序的象征,在他那里,家 庭和婚姻是神圣的,爱情无关紧要,所以在明知安娜感情出轨并怀上别人的孩子后,他还能保持冷静,只要安娜能回归婚姻,他甚至不在乎自己是否是安娜的感情归 宿。请注意,导演让大牌明星裘德·洛出演并非最重要的卡列宁,是一个有价值取向的选择。而安娜正好跟卡列宁相反,爱情在她这里高于婚姻和家庭,为了爱情, 她可以将两者统统抛弃。渥伦斯基在价值取向上和安娜相近,但作为男性,他显然更喜欢轰轰烈烈的激情,而非持久的爱情,因此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安娜的爱情 也在慢慢消退和变质,在某种程度证明了爱情的无常本性。还有列文的哥哥,一个革命者,他将爱情当作推翻等级制度的社会实践,娶了一个妓女,过着毫无幸福可 言的生活。导演在这里透露他对革命者的观点,他们虽有崇高的理想,但事实上这理想却在让他们陷入万劫不复的困境,他们不仅救不了别人,而且也无法拯救自 己。最后是列文和凯蒂,他们和奥勃朗斯基夫妇正好相反,他们要将爱情和婚姻统一起来,保持它们的一致性,这是一种理想主义的态度,这对夫妻无论在电影还是 小说里,显然是最受祝福的。

  和小说一样,安娜的爱情虽不受祝福,但却在电影中占据的篇幅最大、呈现的细节最多,在大多数时间里,导演甚至忘记了所坚持的间离效果,频频运用 特写、细腻写实的表演等手段,希望观众能够入戏。这一方面或许有商业上的考虑,另一方面,也可能是他真心的选择。在小说里,托尔斯泰最后并没有选择爱情作 为解决方案,寻觅理想的列文甚至认为他和妻子在心灵上依然存在鸿沟,善和明智是他在爱情和婚姻的过程中得到的最宝贵体验;但在电影里,列文却在同伴的启发 下,顿悟到爱情比理性更重要,这个改写,显然是导演和他的团队在表态。

  更耐人寻味的是,托尔斯泰将小说结束于列文,怀特却让电影结束于卡列宁,在诗意的田野上,安娜的两个孩子在嬉戏,卡列宁穿着白衬衫低头看书,不 时抬头看两个孩子,露出欣慰的笑容,简直就像圣徒。这也是导演的表态,秩序虽然反对爱情,但却能为下一代提供最理想的成长环境。秩序在这里得到了伸张和讴 歌。我们可以将这视为一个英国导演和一个俄国小说家之间的时空对话,浪漫的俄国人将宗教和理想主义作为归宿,保守的英国人则更喜欢坚守他们的秩序。怀特对 爱情与婚姻的看法显然不是托尔斯泰式的,而是简·奥斯丁式的,而电影也似乎是原著小说和《傲慢与偏见》的折中,作为一个形式上的激进主义者,导演在价值观 上表现了他的保守主义倾向。正是解读而非改编,为他提供了这样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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