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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格玛·伯格曼《呼喊与细语》:彼此之间的那堵死墙(吴萍)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9月18日14:35 来源:中国作家网 吴 萍
英格玛·伯格曼英格玛·伯格曼
《呼喊与细雨》电影剧照  《呼喊与细雨》电影海报《呼喊与细雨》电影剧照 《呼喊与细雨》电影海报

  瑞典导演英格玛·伯格曼的《呼喊与细语》让我接近了一个电影大师复杂的内心世界。

  故事很“单线”。姐姐艾格尼丝病入膏肓,玛利亚和卡琳两姐妹抛开一切,来到床边轮流伺候。在艾格尼丝的眼里,死神也许并不那么可惧,她只想借 “等死”这一契机消解淤积于姐妹们之间多年的隔阂和冷漠。可是,艾格尼丝的努力每每落空,无论肉体还是精神,她惟一的亲密对象只能是沉默的女佣安娜。

  一个清晨,刚从病痛折磨中醒来的艾格尼丝看见不远的卧榻上睡着的玛利亚,嘴角不禁微微地上扬了。然而,她的日记中并未记下这抹笑意,她写到: “星期一的清晨,我在痛苦中……”可见,玛利亚的亲密无法敌过艾格尼丝肉体的痛楚。除忍受心悸、出汗以及各种难受的身体反应外,艾格尼丝还必须面对姐妹俩 带来的精神之痛。

  绕于病榻前的玛利亚和卡琳徒有躯壳,她们的麻烦是各自肩上深重的问题。作为父母深宠的女儿,美艳的玛利亚不仅招来了姐妹从小到大的嫉妒,还摇摆 于丈夫与医生情人之间。安娜女儿生病的一晚,她勾引旧日情人大卫遭到拒绝。翌日,丈夫知晓后自杀未遂。多年后重逢的大卫把玛利亚拖到镜子前说:“你现在也 许比从前更美,但我想让你知道你是如何改变的。现在你的眼神不再敏锐,计较一些琐事。你从前可是一往无前的,毫不隐瞒遮掩。你的嘴唇显示不满和欲望,从前 可是很温和的……你漂亮的、宽宽的前额,现在每道眉毛上都有四道皱纹,现在的光线下看不到,白天却能看到……”英格玛·伯格曼借医生的话,残忍地告诉改变 玛利亚的原因是冷漠、懒散以及倦怠。这一聚焦式的刻画,在“境由心生”的层面,为“时光”祛魅,为“爱情”蒙尘,呈现出纯净和真挚等品质的短暂性,玛利亚 最终会被贪婪和情欲摧折成另一个玛利亚。可是,英格玛·伯格曼也指出了“时间篡改一切”的平等性,站在玛利亚身边的医生何尝不冷漠不自私?

  玛利亚由丽芙·乌曼饰演,她气质娇美,轻浮中又糅着烟火气。姐姐卡琳则由瑞典影星英格里德·图林饰演,她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的女神之魅。电影 中,她始终阴郁沉闷,拒绝温情。她困在“一切是谎言”的婚姻中。晚餐中,卡琳失手磕破了酒杯,随即遭来商人丈夫乔吉姆的冷眼。她走进卧室,在不可遏止的痛 苦中用玻璃残片扎向下体。这一行为,透着欲望无处纾解的极致之痛。

  英格玛·伯格曼电影的真髓几乎都指向了现代人之间的冷漠和隔阂,他发现了横亘于彼此间的那堵“死墙”,它残忍地堵塞了友谊、爱情,甚至三姐妹之 间的亲情。卡琳面对玛利亚伸过来的那双手,眼露凶光:“你不可以抚摸我,谁也不可以!”玛利亚拒绝触摸艾格尼丝的手,死气和霉菌让她手足无措,首先自私地 想到自己。

  倘若说人们之间的无从沟通是现代人最大的病候,是否可以尝试着倾述和聆听呢?可惜英格玛·伯格曼扑灭了我们的这种幻想。影片中,肤浅的玛利亚曾 试着让卡琳卸下冷漠的枷锁,恢复到一种和谐正常的姐妹关系上来。可是,那一晚的“亲密”于后来看是多么不真实。玛利亚的行径在“苏醒”的卡琳眼里,差不多 就是一场拙劣见底的表演。在没有走出破碎自闭的自我形象前,她又如何说服自己去接纳亲密、友情和慈爱呢?

  我想,玛利亚是没有自省意识的,她得从大卫解剖刀式的话语中逼见贪欲轻浮的自己。卡琳却是过度自省式的,沉迷于精神肉体的双重自戕游戏中,一次 次追索造成破碎自我的原因。玛利亚或卡琳的痛苦剖白,几乎都可以说是导演英格玛·伯格曼的“代入式”的意见,艾格尼丝的身体里有他,玛利亚和卡琳的身体里 也有他。他挑唆几位小姐问每个观者:为何我们发现了自身的孤独、与他人的隔阂以及欲望的魔咒,却依旧如此怯懦和愚笨,找不到那条沟通的芳香小径呢?

  《呼喊与细语》的镜头极少涉及户外,多专注于三姐妹生活的私密空间,他省略了姐妹们各自“以外”的生活,将电影的格局限死在艾格尼丝“临终的时 间段”中。而影名“呼喊与细语”更使导演的意图昭然而出,他正是以几种人物各自不同的“呼喊”和“细语”,挖出了现代人的心理病。艾格尼丝病床上无数次的 呼喊,直呈给观者极其尖利的痛感。卡琳独守时神经质的嘶叫,告诉别人这是一个自我厌弃的女人。玛利亚的哭泣大概因为控告他人的内心世界岂是轻易就能搅动?

  此外,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这部彩色电影中的色块运用。红、白、黑三种主色块的形式呈现,予观者极其强烈的视觉冲击。人物的欲望、困顿和焦灼感都借 由大面积的正红色烘托而出。白袍服、白床幔、白玫瑰又无不衬托出艾格尼丝同样苍白的面容和内心世界。而黑色更使观者通向了人心的黑暗和幽微。卡琳常罩着修 身的黑袍,窸窸窣窣于各个屋子之间,时时刻刻让人感染到她的阴郁和冰冷。不难看出,红色作为主题色,让导演的叙事空间愈加饱满和膨胀,压倒性地侵占了观者 的接受心域。红黑两色的对撞首先产生了视觉的对撞,折射到观众那里呈现为心理的对撞,让导演的意图始终摇移在动静和暖冷之间。而等到艾格尼丝离世后,所有 人都穿上了黑丧服,再度让观者领受到“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人们间的那堵无言的死墙令人脊背生寒。

  其实,当我们不再怀疑英格玛·伯格曼的诚挚和深刻时,也会看到自己身边的一群玛利亚和卡琳。正如导演本人所言,他从不拍那种死寂的“闷片”,他 总是力求让自己的电影充满撼动人心的力量。于是,他在《呼喊与细语》中出现了惟一的暖色调人物安娜的形象,让人在连番品尝冷漠后获取了些微温柔的慰藉。

  作为弥留之际的艾格尼丝得到温暖的惟一源泉,安娜最终承担了温暖和亲密的想象。艾格尼丝遭受疼痛时,安娜褪下衣衫,以带着体温的胴体安抚她的惊惶。而当最后“死而复生”的艾格尼丝遭到亲姐妹们的拒绝后,安娜再次不离不弃,像圣母一样搂紧了“孩子”艾格尼丝。

  安娜抱着艾格尼丝压在人性跷跷板一端,让另一端的卡琳、玛利亚等人既在角色轻重上也在人世冷暖上达到了某种平衡度。影片中的安娜沉默寡言,惟一 的恳请献给了上帝。除此以外,她不呼喊也不细语,是看上去最正常的人,丰柔身躯中藏着现代人最稀缺的真善美。因为地位的拘囿,她没有与玛利亚或卡琳交流的 平台,在整个家庭里是一个没有话语权的“哑巴”。然而,她丰富的内心世界还是借由行动和眼神得到了充分展现。她默默祷念后坐下安静地啃着一只苹果,她褪下 衣衫抱紧了孱弱的艾格尼丝,她空茫地望着乔吉姆对卡琳的冷漠。在这个黑洞一样的家庭里,她只是个高尚的施与者,靠着纯善的禀性一点点弥合艾格尼丝的创口。 而对于自己的丧女之痛和孤独之痛,她惟一的诉诸对象就是上帝。艾格尼丝—安娜—上帝,这是一条完整的救赎链条。此外,安娜对艾格尼丝之间近乎天然的亲密关 系,是卡琳和玛利亚永远不会释放的“真姐妹”的浓情。

  艾格尼丝终于在安娜的怀抱中“睡”去了,这让观者觉出了微微的暖意,可是观者的意念不禁反问:如此“暖意”不该是卡琳和玛利亚的给予吗?影片末 尾,安娜又一次自尊地表达:“我什么都不要。”她接下了“柔慈”的玛利亚从丈夫的钱包里抽出的一张钞票,并留下了最不值钱却最有意义的艾格尼丝的日记本。 暂居艾格尼丝不在的“家”的最后几天中,安娜点了一支白蜡烛,小心地翻开那本日记,一点点读下去:“9月3日,星期三,清澈、静寂的天空,充满了秋日的气 息,多么的温和、美好。我的姐妹卡琳和玛利亚来看我了……像过去的日子,我感觉好多了……我们笑着奔向那个老秋千,我们坐在上面,就像三个要好的小姐妹。 所有的痛苦都消失了。”这里的“像”用得太精准,让观者洞见真实幸福瞬间的虚幻性,不由得唏嘘最好的时光竟都留在往昔的记忆中,不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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