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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永远不会离去——纪念叶渭渠先生(高兴)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9月18日14:33 来源:中国作家网 高 兴

  两年前寒冬的一天,同事告诉我叶渭渠先生已经离世,还说为了不惊动大家,叶先生家人已经低调办完丧事。我一下愣住了——我在不久前还同晓苹去看望过叶先生和唐老师——许久才回过神来,赶紧给晓苹打电话。答案是肯定的。后来,只依稀记得,我含着泪水,打上的士,急急忙忙赶往花店,选上一束鲜花,来到叶先生家。这回,来开门的是唐月梅老师。望着悲恸之中的唐老师,我明白,叶先生再也不会来开门了。

  一

  上世纪90年代初一个秋日,《世界文学》编辑部组织秋游,地点是香山。春游或秋游是《世界文学》的传统活动,每回都能留下一些美好的印记。那次秋游是我印象中规模最大的一次。时任《世界文学》主编的李文俊先生特意嘱咐大家携家属同游。为此,特意让院里安排了一辆大巴。我也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没有赶上大巴,自己坐车火速赶到香山与大家会合。

  正是在香山一片草坪旁,我第一次见到了叶渭渠先生。他同编辑部前辈唐月梅老师是外国文学界有名的学者伉俪。叶先生个子不高,略显瘦弱,却十分精神、清爽,有一种特别的儒雅气质,同时又给人极为亲切的感觉。见到叶先生,我有点喜出望外。我知道叶先生是研究川端康成的专家、日本文学权威学者,著译等身,在外国文学界享有盛誉。我读过的不少川端康成的作品都是叶先生翻译的。几乎没有任何寒暄,我就站在路边,向叶先生表达了我的敬意,并谈起了阅读川端康成作品的点滴感受。川端的作品无论小说还是散文,都有一种特殊的韵味,仿佛某种忧伤和凄美的混合体,来自心灵,又直抵心灵,因而也就格外迷人。而叶先生将那种韵味传达得准确极了,即便不懂日文,也完全能感觉到。我说到了《雪国》,特意谈到其中一个难忘的细节:火车上,岛村无意识地用手指在窗玻璃上划道时,忽然清晰地看到一只女人的眼睛。第一瞬间,他以为那是自己正思念着的远方的女人。可片刻之后,他才意识到那是坐在斜对面的姑娘的眼睛映在了玻璃上。多么精妙的细节!我这么说着,有点激动,就像一个学生在向老师汇报自己的学习心得。叶先生专注地听着,笑眯眯的样子,随后同样有点激动地说道:“没想到,你还记得这个细节。你喜欢川端,真是太好了!”

  几天后上班时,唐月梅老师走到我跟前,递给我两本《川端康成作品集》,扉页上是叶先生清秀的签字。我顿时感到一阵惊喜和感动。

  二

  很长一段时间,叶先生和唐老师居住在农展馆附近一幢六层居民楼里。那幢楼十分普通、简朴,显得有点灰暗,没有电梯。第一次拜访叶先生和唐老师,我发现他们住在六楼,惊讶不已。两位大学者、翻译家都已年过六旬,竟然住在没有电梯的顶楼,上楼下楼,那么费劲,多不方便。叶先生和唐老师常常爬一层,歇一下,再接着爬,进到家门,已气喘吁吁。我爬过几回,都有点吃不消。叶老师苦笑着说:“这就是让我们学者享受到的待遇。”接着,叶先生又黑色幽默了一把:“这倒也好,天天逼着我们锻炼身体,省得去爬山了。”我意识到,叶先生所说的这一现象,在我们国家的许多科研单位普遍存在,何时才能真正地尊重知识、尊重知识分子?难怪有不少学者都不愿再做学问,而是去追求权力、金钱和利益,而且这种现象在近些年居然越演越烈,哀哉!

  叶先生家是小三居,门厅极小,大屋用来做书房,放上书柜和书桌,基本上就没什么空间了。唐老师只好在卧室读书写字做学问。小屋就用来会客。这可能是我见到的最最逼仄的会客室。见一两个人,还勉强凑合,多了就太拥挤和局促了。就在这名副其实的陋室里,叶先生和唐老师完成了一部部著作和译作,令人敬佩。我们每次到访,叶先生都会特别开心,先让我们到小屋坐下,再沏上咖啡,然后便是我最期盼的情景:叶先生到书房,取来几本新作,签字盖印,笑眯眯地递到我们手里,仿佛送上见面礼。这可是世上最美好最珍贵的见面礼。时间流逝,每每想起叶先生,我总会首先想到这一情景,那么的亲切、温馨,溢满浓郁的书香和真挚的情谊。

  三

  久而久之,我的书柜里积累了一大摞叶先生和唐老师的赠书:《樱园拾叶》《扶桑掇琐》《雪国的诱惑》《周游织梦》《浮华世家》《白色巨塔》以及三卷本的《安部公房文集》、十卷本《川端康成文集》、四卷本《日本文学史》、十一卷本《三岛由纪夫文学系列》……每每看到这些著作、译著和编著,我的脑海里就会立即浮现出两位长者伏案劳作的情形。叶先生和唐老师可能是我见过的“最不会享清福的学者”。印象中,他们总在劳作,一刻也不停歇。他们不抽烟,不嗜酒,不喜欢交际和应酬,几乎所有时间都用来著书立说。能够安安静静做点学问,于他们,便是人生最大的快乐和意义,他们乐在其中。然而,有时,安安静静做点学问,竟也成了一种奢望。

  不得不说说三岛由纪夫研讨会。我也算半个亲历者。三岛由纪夫是日本文学中的“怪异鬼才”。但由于其右翼思想,在我国曾被简单地定义为“军国主义作家”,长期成为学术禁区。这显然有违于学术规律。叶先生认为:“三岛由纪夫的意识形态应该说是属于右翼的,他的文学结构是重层而极其特异的,都有许多值得研究和探讨包括否定的地方,因此从整体上辨析‘三岛由纪夫现象’就更显得有其必要了。”基于这一学术认知,叶先生和唐老师开始主编规模庞大的《三岛由纪夫文学系列》。对于三岛由纪夫研究,这项重要的基础工程具有开拓性的意义。1995年,《三岛由纪夫文学系列》即将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日本文学界几位学人觉得有必要组织一次三岛由纪夫研讨会,确定在武汉大学举办。那年9月,我赴美深造,没能去往武汉。但后来传来的消息却让我震惊:研讨会就要召开前,因某些原因被迫取消,已经印好的十一卷本《三岛由纪夫文学系列》只能封存在库房里。远在地球的另一端,我可以想象叶先生和唐老师的郁闷和无奈。幸好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终于可以读到三岛由纪夫的文学作品,也终于能够深入地探讨三岛由纪夫现象了。这是我们时代和社会的进步。

  四

  2008年左右,叶先生和唐老师终于告别“蜗居”,搬进了几乎用一生的积蓄购得的新房。房子宽敞明亮,环境也十分幽静。这回,两位已近八旬的老人总该好好歇歇,颐养天年了。尤其是叶先生,几年前曾在美国得过严重的心脏病,幸亏抢救及时,才闯过了一道鬼门关。我们都特别担心他的身体,希望他能放弃劳作,过上轻松安逸的生活。但是没有。新居里又摆满了一排又一排的书柜。落地窗旁,又整整齐齐地放上了两张书桌。终于有一个像样的书房了。有这样的书房,就更得出成果了。叶先生如此想着,身体稍稍恢复,就又投入了学术劳作。这已是一种惯性。或者更准确地说,学术劳作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又让他怎能割弃呢。

  我和晓苹曾多次去过他们的新居。我们登门造访时,叶先生和唐老师倒是能放松放松,这也是我们所希望的。每回,叶先生都聊得特别兴奋,谈他的著述计划、读书心得、科研项目,谈着谈着就到了饭点。每回,叶先生和唐老师都绝对要留我们吃饭。他们都是广东人,看重美食。在叶先生家吃饭,不仅享受美食,更享受温馨的气氛。我们还一道出去吃过饭,那有点像过节。叶先生和唐老师总是能找到好吃的粤菜,真是神了。记得那回,叶先生再度大病初愈,已安上心脏起搏器,身体明显虚弱,只能轻声说话。我们怕累着叶先生,编了个理由没有留下吃饭。望着羸弱的叶先生,我想,等叶先生完全康复后,一定要请叶先生和唐老师好好吃顿饭,就吃好吃的粤菜。但时间残酷,叶先生最终没给我这样的机会……

  叶先生心直口快,爱憎分明,又容易激动,常常像个率真的老顽童。这样的个性容易得罪人,而我恰恰就喜欢叶先生的率真。文人怎能没有个性?学者自然要靠学术成就说话。叶先生和唐老师几十卷的著作、译作和编著,都是一个字一个字码出来的,这是世上最诚实最神圣最令人尊敬的劳作。如此丰硕的成就,凝聚着多少心血、才华和学问。这些学术成就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呢,叶先生和唐老师都是真正的学者和文人。

  罗马尼亚人称作家为不朽者。叶先生写了这么多书,该是名符其实的不朽者了。想着这些,我又一次走到书柜旁,又一次捧起叶先生的书,我在心里轻声地说道:有些人,永远不会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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