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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着玛塞尔·普鲁斯特的足迹(沈大力)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9月18日14:29 来源:中国作家网 沈大力

  卡堡(Cabourg)位于法国芒什海峡“花岸”,在迪沃河入海口,18世纪末还是个荒僻的小渔村,今日已成为一座古希腊剧场风格、呈扇形辐射的袖珍花园城市,被誉为“海滩王后”,保留着上世纪“美好时代”温润浴场的特征。早在1066年,诺曼底公爵吉约姆——英国人称“威廉”——率船队从这里伺机乘风渡过芒什海峡,登陆英伦三岛,在哈斯廷一役打败哈罗尔德二世,夺取了他的英王宝座。史称的“征服者吉约姆”,给卡堡留下盎格鲁-撒克逊的历史文化渊源,在其城建艺术上也有反映,城厢尚有个“吉约姆港”和“征服者吉约姆村”,后者为一古董集散地。

  “卡西诺花园”在市中心,游人眼见的豪华宫殿式建筑是始建于1862年的“大旅馆”,门前一块牌匾上摘录着玛塞尔·普鲁斯特的意识流小说《追忆似水年华》的章节。近前细看,那是该小说第二部《如花少女倩影下》的片段,记载作者下榻“大旅馆”的印象,说他一开始对之颇有恶感,待长了才逐渐消除。玛塞尔·普鲁斯特在巴黎住旺多姆广场的“里兹”大酒店,自1907年至1914年,每逢夏天就到卡堡避暑和治疗哮喘病,住在“大旅馆”写自传小说《追忆似水年华》。此处因而添上了名作家的光彩,吸引远方的文学爱好者前来,瞻仰当年玛塞尔·普鲁斯特的卧房和从玻璃门窗能凝望大海的餐厅。这里的“城邦联合之家”还成了“玛塞尔·普鲁斯特”文学奖评委开会的地方。

  小说《追忆似水年华》里,卡堡被作者易名为“巴培克”,但“大旅馆”保留了原名。由“大旅馆”一侧的“海洋林荫道”前行,约莫5分钟就到了海滩,上边有近4公里的沿海长堤,筑于1887年。起初目的在于保护海边的漂亮别墅不受巨浪冲击侵蚀,且定名为“皇后大路”,或曰“英国人散步道”。大道很快向东西两边延伸,达到1800米,蔚为壮观。在荒蛮沙丘山筑造卡堡的杜朗·莫兰波曾于1854年预言,卡堡的沙滩是法国最美丽的,与近旁的诺曼底“洱日”幽谷相配。在卡堡的自然环境中,海岸长堤无疑是一张“王牌”。现今,它更名为“玛塞尔·普鲁斯特散步道”,则显得更为浪漫。

  玛塞尔·普鲁斯特在卡堡栖身的岁月里,经常到这条沿海长堤上闲步。面对绿堤、苍海、蓝天,他触景生情,不禁回忆起自己在家乡贡柏莱曾有过的感情纠葛,继续写出往昔的苦乐悲欢。他摆脱宇宙时空的规律,通过艺术挖掘深埋于潜意识中的真实要素,竭力追回令人感慨的似水流年。找寻逝去的时光,遂成为他小说的基本文学修辞格,借以描绘一个没落贵族和布尔乔亚窄小生活天地的意象。

  玛塞尔·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的第七部,即他死后才面世的小说最后篇章里嗟叹:“真正的天堂,乃是人们失去的天堂”。想当年,他来到卡堡,在寂寥的沿海堤岸大道上重踏前尘,找回昔日的天堂。他深受英国社会学家约翰·拉斯金的美学观影响,又怀着叔本华的几分悲情,企望“失乐园”里诸如画家埃勒斯蒂尔、音乐家万德奕和作家贝尔葛特,尤其是阿尔贝蒂娜等一系列故人在潜意识的本能回忆中重现光芒。这些一度十分时髦的人物,在现实生活里皆有原型:有的就是他在卡堡“大旅馆”里冷眼观察到的法国封建贵族遗老,或者在市内“卡西诺”赌场相遇的纨绔,曾经觥筹交错,妙曼歌舞。上世纪70年代末,笔者初到巴黎就听龚古尔文学院院士埃·罗布莱斯说过,小说里的女郎阿尔贝蒂娜确有其人,实际上是一位男士,名叫阿尔弗莱德·阿戈斯蒂奈利,即给普鲁斯特开车兼当秘书的亲密“同志”,因不堪普氏的纠缠而逃遁,不久从昂蒂布上空坠机,并非像小说里阿尔贝蒂娜那样坠马身亡。当然,如果普鲁斯特的小说为“正传”,那么罗布莱斯所传就归“稗史”了。

  走在“玛塞尔·普鲁斯特散步道”上,笔者的神思回转到在脚下堤岸留名的普鲁斯特,思考逝者的文学生涯及其影响。

  今年是小说《追忆似水年华》第一部发表100周年。这部书现在被捧为“世界文学史上一个主要里程碑”,在当代散文的“创世纪”中“同亨利·詹姆斯和詹姆斯·乔伊斯作品并列”,可当时并不被看好。1913年,普鲁斯特“闭门造车”写出第一部长篇小说,交给伽利玛尔出版社,不幸遭遇退稿。拒绝出版者是极具影响的作家安德烈·纪德。普鲁斯特遂转向格拉塞出版社,在那边自费印行了小说的第一部《斯旺家那边》。整部《追忆似水年华》到1922年作者辞世后才得以问世,故当代文论家米歇尔·施奈德不无幽默地说:“普鲁斯特一生下来,就像他笔下的人物贝葛特一样永远死去了”。可以说,普鲁斯特在法国文坛“复活”,确是身后之事。

  据学术界评论,普鲁斯特的文学业绩在于他首次将“内心独白”即“意识流”引进文学创作,开拓了现代派文学的途径。然而,这一评价并不那么确切。在法国文学史上,作为“意识流”的“内心独白”并非是他独创,更不是首创。比他早数十年,法国作家茹尔·瓦莱斯就在其自传三部曲《孩提》《高中毕业生》和《起义者》里灵活生动地运用了此种写作手法,在法国文坛为“意识流”开闸。至于说普鲁斯特的论文《驳圣佩韦》是打破巴尔扎克模式、开拓现代派文学的“宣言”,也并非无可质疑。巴尔扎克远未被普鲁斯特挥动笔杆子推倒,而所谓现代派文学虽然呼声高昂,但愈来愈缺少文学性,并无多强的生命力。再者,在当代社会里,阅读巴尔扎克的读者远远超过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笔者久居巴黎,跟不少文学界人士接触,发现每谈及文学时,在行或不在行者言必称玛塞尔·普鲁斯特,但真正静坐下来卒读2400页《追忆似水年华》者,却寥若晨星。何况,现代生活节奏加快,来去匆匆的人没有工夫,更无耐心忍受普氏长得出奇的“流水账”语句。为普鲁斯特第一部诗集《乐趣与岁月》作序的法朗士就曾有言:“生命苦短,而普鲁斯特过长”。且看,他在小说里提到阿尔贝蒂娜的名字达2360次,斯旺1643次,他眷恋的母亲1395次,犯了法国读者厌烦重复的大忌。事实表明,对他文学贡献的评价,似有“过誉”之嫌。法国文论家弗朗索瓦·蓬最近在塞伊出版社推出一部探寻普氏迷津的专论,题为《普鲁斯特,一个虚构》。米歇尔·施奈德在今年8月下旬的《方位》杂志上撰写《玛塞尔·普鲁斯特最后的秘密》一文,试图为《追忆似水年华》的作者解疑,先设问“普鲁斯特为何人?他是一盏灯,还是一件外套?一个虚构,还是一个怪癖?”答案应该是:几方面兼而有之。总之,正如施奈德所说,玛塞尔·普鲁斯特变成了一个“名称”。

  不论“空名”,还是“虚名”,它于1956年代替了卡堡海岸大道原有的“英国人散步道”称谓,表明人们可以随意借用。笔者在漫步那天,市内正举办卡西诺赌场庆祝10周年的空前盛筵。卡西诺赌场老板选址在“普鲁斯特散步道”摆阔,更多是想借《追忆似水年华》作者的名人效应。至于酒席间有多少人真会忆及普鲁斯特,则另当别论。

  玛塞尔·普鲁斯特最初给他的“意识流”杰作取过4个不同的书名,曰:《往昔钟乳石》《绿锈映像》《以往的探访者》和《绵延的过去》,最后确定为现名《追忆似水年华》。《追忆似水年华》第一部出版100周年,巴黎秋天的文学季也将之列为“盛事”,予以纪念。为赶上这个文学季的重点,崇拜《追忆似水年华》作者的安托万父子合编了一部《玛塞尔·普鲁斯特密典》,被视为普鲁斯特轶事大全,各人尽可各取所需,足够从中采撷英华者成为著名学者,走上大学教授讲坛。仅那一小块作为“圣体”的玛德莱娜蛋糕和斯旺在一盏绿罩“阿拉丁神灯”的微光里看见奥黛特一景,就玄之又玄,可大书特书。可惜,1984年什洛多夫执导的法德合拍影片《斯旺的爱情》遭人大喝倒彩,没能让普鲁斯特如愿找回他的逝水流年。

  普鲁斯特是个十足的怀旧人物,而今却被封为“现代派”。他一生追求的是一种“精神”,现在反倒成了时髦的装饰。依笔者所观,目下卡堡这座普鲁斯特“拥趸”都来朝圣的“麦加”,并非真依靠他的“精神”,而更重视物质发展。

  离开“玛塞尔·普鲁斯特散步道”川流不息的游客群时,笔者不无遗憾地感到,《追忆似水年华》的作者已全然不是人们的谈资。至多,此君像他在塞纳河右岸的同时代文人让·高科多所见,是一只玻璃水族缸里的“章鱼”,或者詹姆斯眼中的“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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