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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德与卡夫卡:他们如此不同,却都塑造时代的灵魂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9月18日14:28 来源:中国作家网 曾艳兵

  歌德是德国伟大的文学家和思想家,卡夫卡深受歌德的影响,这一点不言而喻。卡夫卡在日记中曾写道:“我在阅读有关歌德的著作,浑身都在激动,任 何写作都止住了。”“歌德,由于他的作品的力量,可能在阻止着德意志语言的发展。”这说明,歌德不仅影响了卡夫卡的思想和创作,而且这种影响业已形成一种 焦虑,以至于卡夫卡得奋力摆脱这种焦虑,时刻提防着歌德过于强大的影响,否则他也就不可能取得任何写作方面的进展和成就了。据说,卡夫卡暗地里梦想写一本 论述“歌德的可怕的要旨”的书,并描绘他使后代受到的消极影响。意味深长的是,韩国当代作家李承雨深受卡夫卡的影响,他说:“阅读卡夫卡犹如放弃宽阔的大 道而走进一处没有道路的陌生树林,邀请幻象融入现实,创造出自己独特、奇妙的世界。卡夫卡通过这种高超的技艺,向我们展示了提出疑难问题的价值。如果有人 能够不借鉴卡夫卡而成为作家,那么他一定非常伟大。”对于卡夫卡来说,他所面对的严峻问题是:如果能够不借鉴歌德而成为作家,那么就一定会成为一个伟大的 作家。歌德和卡夫卡看上去是那样不同,但他们的内在联系是那样紧密而不可分割。

  正如魏玛是歌德的象征一样,布拉格是卡夫卡的象征。魏玛是德国著名小城,距离布拉格300多公里,位于德国中部的埃特斯山山脚、伊尔姆河的河 畔。魏玛举世闻名,很大原因是因为歌德。1775年,年仅26岁的歌德应卡尔·奥古斯特公爵的邀请来到魏玛,这中间除去意大利访问的一年零九个月外,他在 这里一直生活到1832年逝世。歌德的绝大部分作品都是在这里创作的,他的巨著《浮士德》也完成于魏玛。席勒也曾两度在魏玛生活,并与歌德结下了深厚的友 谊。另外,爱克曼与歌德在魏玛有长达10年的友谊,他们在魏玛完成了《歌德谈话录》。总之,由于歌德的非凡才华,他为魏玛开创了第一个文化上的黄金时代; 而魏玛,也成为了歌德真正的故乡。

  在歌德去世半个世纪之后,1883年卡夫卡降生于布拉格。卡夫卡的母语是德语,他对歌德的崇拜与敬仰由来已久,作为歌德故居的魏玛在卡夫卡心中几乎成为圣地,寻访魏玛是卡夫卡的心愿,学习、借鉴并超越歌德就是卡夫卡内心深处的志向。

  卡夫卡对歌德的关注和阅读可以追溯到很早的时候。早在上中学的时候,卡夫卡在德语课的演讲练习中就选择了题目:“我们应该怎样理解歌德《塔索》 的结尾?”卡夫卡上中学时,德文老师费迪南·德莫尔通常选用的范文就是歌德的作品。卡夫卡这时已经开始阅读《歌德全集》。卡夫卡中学毕业时的德文演讲题目 就是有关歌德的。卡夫卡上大学时阅读过歌德的传记、书信和《谈话录》。1911年他又潜心研读歌德。1916年为了弥补妹妹奥特拉受教育的不足,卡夫卡 “尽自己的最大能力向她讲解和介绍歌德、叔本华、汉姆生、柏拉图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歌德,周期性地反复吸引卡夫卡,既是卡夫卡模仿学习的榜样,又几乎成 为他无法逾越的障碍。

  歌德对卡夫卡的影响自然也包括所谓“影响的焦虑”。卡夫卡对歌德在魏玛的故居心仪已久,这终于促成了卡夫卡在1912年的魏玛之行。1912年 6月,卡夫卡与布罗德结伴赴魏玛参观了歌德故居。布罗德后来回忆道:“为了筹划第二年,即1912年前往魏玛的旅游,我们出于对歌德的爱,出于进行了多年 的歌德研究而有的特殊充分的准备。听卡夫卡出神地谈歌德,给人一种非常特别的感觉:这就仿佛是一个孩子在谈他的一位祖先,这位祖先生活在比今日更幸福、更 纯洁的年代,与神性有着直接的接触。”1912年6月29日,卡夫卡“夜间步行去歌德故居,一眼便认出来了”。在随后的几天里,卡夫卡几乎天天去参观歌德 故居,并与歌德故居看门人漂亮的小女儿格蕾特·奥廷根有过一段短暂的恋情。这位小姑娘有着与歌德《浮士德》中女主人公玛格丽特一样的名字,但卡夫卡在日记 中称她为“格蕾特”。他仔细参观了歌德故居,几乎对有关歌德的一切都感兴趣。

  歌德对卡夫卡的影响是多方面的。卡夫卡有关变形的观念也许得益于歌德。我们知道,歌德在魏玛时期曾潜心研究过植物学、昆虫学、解剖学、光学和颜 色学。歌德从生物学的研究中形成了自己的自然观,即变形,原来是植物的变形,后来是可以看到的所有有机体的各个部分互相生长的过程。当然,有关变形的主题 原是欧洲文学的传统之一,卡夫卡所受的影响不只歌德一方面。

  歌德对待女性,尤其恋人的态度也许对卡夫卡也有影响。歌德可能借格蕾琴这一形象来怀念被他抛弃的弗里德莉克·布里翁,还有夏绿蒂·布甫和莉莉· 逊内曼等,她们都在与歌德热恋后横遭遗弃。西方学者曾经指出:“歌德完全应该在女性面前深感负疚。《浮士德》第一部实际上是以文学创作的方式所进行的忏 悔……歌德一直是位伟大的情圣,但在全心全意付出爱情的同时他又总是小心翼翼地有所保留。在以最初的暴风骤雨般的狂放激情博得佳人芳心之后,他常常选择退 却,留下心绪纷乱、心灵破碎的姑娘黯然神伤。他对女性爱慕有加,可一旦发现,他生活中最根本的任务即文学创作会因此受到不良影响时,他便立刻全身而退。” 在恋爱、婚姻与写作之间,如果只能选择其一的话,卡夫卡也像歌德一样,总是选择后者。

  就文学创作而言,歌德对于卡夫卡的影响主要体现在小说创作方面,这种影响既体现在小说的主旨立意方面,也体现在情节故事方面,还体现在人物形 象、语言风格等方面。歌德对卡夫卡的影响最为集中地体现在卡夫卡的长篇小说《美国》和《城堡》上,歌德对中国文化的推崇和赞扬自然也影响到了卡夫卡的文化 选择。

  《威廉·迈斯特》是与《浮士德》相提并论的长篇小说。作者创作这部小说花了50年时间,小说分为《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和《威廉·迈斯特的 漫游时代》两部。这两部小说是德国文学中所谓的成长小说或发展小说,也就是教育小说。在文学史上,《威廉·迈斯特的漫游时代》也是“德国第一部写移民的小 说,到美国去发展是这部小说的一个重要主题”,仅此一点,我们就可以看出它与卡夫卡的小说《美国》的联系,尽管这种联系可能是反其意而用之。

  《美国》(又译《失踪者》)是卡夫卡第一部未完成的长篇小说,也是一部成长小说,而这部小说显然受到了歌德成长小说的影响或启发。但是,如果说 《威廉·迈斯特》是成长小说,《美国》则毋宁说是一部“被成长小说”。威廉·麦斯特是主动接受教育,卡尔·罗斯曼是被迫接受教育;威廉渴望成长,卡尔被迫 成长。威廉在成长过程中总有贵人指点;卡尔在成长过程中则常遭恶人阻拦。威廉成长最后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卡尔成长最后却前途渺茫,不知所终。至于说,在歌 德的小说里穿插有《一个美的心灵的自述》这样优美的道德故事,这在卡夫卡那里却是不可想象的。

  美国当代著名文学理论家、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在论及歌德的《浮士德》时说:“在德国,歌德没有任何与自己实力相当的诗坛前辈;从紧随其后的荷 尔德林以降,歌德没有文坛上的对手。”20世纪用德语写作的犹太作家卡夫卡显然是歌德的对手,不过,卡夫卡主要写作小说而不是诗歌。歌德的《浮士德》与卡 夫卡的《城堡》,既有一种渊源关系,也是一种对手关系。

  歌德的《浮士德》取材于德国16世纪关于浮士德博士的传说。歌德将民间传说故事加工改造,将浮士德提升为一个在人间不断追求最丰富知识、最美好 事物、最崇高理想的人物。浮士德经历了人生中5个阶段的悲剧:知识悲剧、爱情悲剧、政治悲剧、美的悲剧、事业悲剧。最后,他在改造自然的事业中得到了智慧 的结论,却又在这一瞬间死去。歌德使浮士德的追求内在化,实际上把浮士德变成了一个自己时代的人物。《城堡》则是卡夫卡最重要的长篇小说,这部小说最能体 现卡夫卡的创作风格和特征。小说的故事非常简单:像《浮士德》一样,那也是个夜晚,但是个积雪覆盖的冬夜。自称为土地测量员的K开始了他试图进入城堡的悲 剧。他深夜来到城堡附近的村庄,城堡近在咫尺,可是无论他怎样努力,也无法进入城堡。他在城堡附近的村子里转悠了一辈子,在生命弥留之际,有人告诉他: “虽然不能给予你在村中的合法居住权,但是考虑到某些其他情况,准许你在村里居住和工作。” K没有自己的身份,他试图追求自己的身份,确证自己的身份,但最后也未能成功。他一出场就是悲剧,因为没有人能够证明他是谁,之后的一切不过是这一悲剧的 继续和深化而已。

  两部作品都涉及主人公追求、奋斗的主题。浮士德精神就是永远进取、永不满足。在K的身上洋溢着这种精神,但指向一个具体的目标——城堡。但城堡 里究竟有什么,或究竟是什么,我们却不得而知。浮士德性格最重要的特征之一就是永不满足——是对无限的追求,也是哲学的最高追求,但这必定会导致最大悲剧 的发生。浮士德所迷恋的狂放生活不可避免地要成为他的精神地狱。最后,浮士德经历了地狱的考验,超越了自我,并从中得到了满足,但与此同时也宣告了他有限 的肉体的死亡。对于《城堡》中的K来说,除非进入城堡,否则他不可能得到满足。为了进入城堡,K想尽了他能够想到的一切办法,不放过任何一次可能的机会。 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就是进入城堡,对此他意志坚定,百折不挠,虽然最后失败了。

  浮士德形象的现代版就是卡夫卡笔下的K,或者说,K这一形象的精神渊源就是浮士德。不过歌德笔下的浮士德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卡夫卡笔下的K则 视野狭隘,无所作为。浮士德始终有魔鬼的相伴相助,得心应手;K则孤身一人,独自奋斗,他那两个突如其来的助手不如说是两个“障碍”。浮士德找到了自己的 幸福,他对正在逝去的瞬间说:“逗留一下吧,你是那样美!”K什么也没有找到,他还将继续寻找。启蒙时代的英雄浮士德终于在卡夫卡笔下变成了一个时代的弱 者形象K。1922年7月5日卡夫卡在致马克斯·布罗德的长信中将写作称作“为魔鬼效劳的报酬”:“报偿这种不惜屈尊与黑暗势力为伍的行为,报偿这种给被 缚精灵松绑以还其本性的举动,报偿这种很成问题的与魔鬼拥抱和一切在底下还正在发生、而如果你在上面的光天化日之下写小说时,对此却一无所知的事情。”看 来,不仅《城堡》中K这一形象部分地来源于浮士德,即便是卡夫卡本人,也是一个获得了魔鬼报酬的“写作的浮士德”。

  最后,无论是歌德还是卡夫卡都非常向往中国、憧憬中国,都阅读并研究过中国文化典籍,都创作过有关中国的文学作品。歌德创作过组诗《中德四季晨 昏杂咏》,卡夫卡不仅创作过《万里长城建造时》等一系列有关中国的作品,甚至声称自己“是一个中国人”。歌德是卡夫卡最崇敬、也阅读最多的德国作家之一, 也许卡夫卡正是从歌德那里获得了“逃往中国”的灵感。卡夫卡“逃离”的情结较之一般欧洲人更为沉重,他一辈子都在努力逃离布拉格。他把布拉格比作是“小母 亲的爪子”,这爪子似乎具有某种魔法,无论你怎样挣扎,也无法摆脱她的控制。卡夫卡希望逃离布拉格,然而,逃离布拉格后又去哪里呢?遥远的东方古国无疑令 卡夫卡心醉神迷,那里的人民过着与欧洲人完全不同的生活,作为欧洲“陌生人”的卡夫卡,在东方陌生的土地上反倒不再感到陌生,因为他“就是一个中国人”, 而这正是卡夫卡所希冀和憧憬的。

  据说歌德生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亮些!再亮些!”歌德的一生都在思考,探索,追求,就像他笔下从不满足的浮士德。歌德一生向往光亮,就像浮士 德临死前所说“黑夜似乎步步进逼,可我内心还亮着光”,歌德也将自己思想的光亮永远地献给了世界。卡夫卡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重病缠身,他临终前要求医生继续 大剂量地给他使用吗啡,据说他最后对医生说了这样一句话:“杀了我吧,不然,你就是凶手。”卡夫卡在生命之光即将熄灭时留给世界的是他的悖论,他的悖论使 自己痛苦不堪,使医生左右为难,使读者困惑不解,使评论家过度阐释,然而,悖论并不只属于他自己,还属于我们的时代。歌德与卡夫卡如此不同,但他们都塑造 了时代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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