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敏:吃茶去

　　许愿素食四年，旧雨新知往往在饭桌间投以迷惑的眼神，望向我的光头：“你信佛？”“不信。许愿了！”“只吃植物，不吃动物。”我补充说。又问：“为什么吃素？”答：“佛曰：‘不可说。’”一阵寒暄、嬉笑，我继续吃菜，他们吃肉。

　　信佛要吃素吗？许愿代表信佛？世人都将信仰佛教和素食联系在一起，可见千百年来佛教既有观念的普及化。这个问题，与鉴赏家会不会写字绘画一样。当前社会，鉴赏的人不一定会写字、绘画；旧时琉璃厂的店家、学徒也非尽是饱学之士，许多人是悟性佳，记性好，机缘得遇名家作品多，便不难登堂入室了。当然，若能勤读书、习碑帖、摹名画，兼有善缘得见名家藏品，积数十年苦功夫，眼、手、心、缘相合，自可由技入道，德望艺林了。话说回来，信佛非必吃素，吃素未必信佛；书画家不一定识鉴赏，鉴赏家大可不识写字绘画。一切，想当然耳！

　　恩扬与我皆素食，彼此都从事文艺工作，都曾在南开有过一段青春印记。第一次得睹恩杨的“大作”，是在师公宁宗一先生的书架之上，“大作”云云，实因那幅约十几公分的画作，的确小而且雅得很。犹记得小小的画面是以淡墨写就，寥寥远山，一人行旅拱木桥上。用笔简省，清新可喜，用墨圆转，构图含蓄，饶富古人诗意。“那是恩扬送的，他是你们安徽老乡，哪天介绍你们认识。”宁先生潇洒地说，他一向洒脱。转眼一秋，我也快毕业了，终于有缘与恩扬相识，自然是在西南村宁先生的家中，文质彬彬、含蓄雅致，短短的聊天中，知道恩杨是安徽萧县人，是范曾先生弟子，名师高徒，自是不凡。

　　未几，我博士毕业，南回香港工作，恩扬完成硕士学业，随范先生到中国艺术研究院读博，彼此不相往来约五年。2012年，我回津门谈学术合作，与恩扬再次相见，地点当然是宁先生家中。言谈如故，承赠《颛孙恩扬画集》一册，当时颇疑惑，孙恩扬怎么成了颛孙恩扬？又不便相询，小聚后匆匆又别。

　　归来，闲阅恩扬画册，知是他1998—2007约十年间所写，册中写林鸟、山水、人物、花卉，开卷清新，别有机杼。观其画，想其人，恩扬谈吐，温和如玉，不意画作有气充天地的豪迈，运笔淋漓，奔放自如，略无迟滞之感；气脉纵横，尺素之间，若有未尽之意。翻阅一过，不由吁气慨然，感受画像之外，有一股虽千万人吾往矣之气，这道气是年轻人血脉里奔腾的理想和执着，文艺如一。由是知文学与绘画之意境，乃相通也，而恩扬以笔为言，以画述志，温润其外，坚白其中，皆本性也。

　　今岁季夏，与恩扬在京华10日内会谈两次，相知也就更多了。原来他复姓颛孙，名恩扬，以孙为姓是儿时上学的事。恩扬谈起他的远祖颛孙师(字子张，孔子弟子)的时候，眼光神情充满了崇敬，说起他们的家谱、祠堂，还有萧县的山水田园……谁都巴不得有这样的远祖，可这些都是命，巴结不了。我们还谈了儿时农村的生活，谈书画的纸墨、颜料，谈信仰、谈饮食、谈收藏，看他的新作等等。夜里别时，又承他赠了2012年初印制的《水墨澄观》画册，翻阅一过，不禁直言画册印制色调稍欠工妥，影响画作云云。恩扬知我率直，也不介怀。《水墨澄观》所录画作是恩扬2007年至2011年间写就，题材仍以山水、人物、花卉、虫鸟为主，墨彩兼有，凡八十余幅。与前册《颛孙恩扬画集》相较，已见此册运笔更为成熟，气韵不似早年的奔放、外露，转为含蓄、内敛，这种感觉像是把天空里原来过长的一根风筝线往怀里收，是为了接下来可以飞得更高更远。画册中尤以泼墨写意最佳，气韵悠长，从中可见他温和、激越、沉思、萧散的秉性，如《春夏秋冬》四屏，各以写意简笔抒怀，笔兼枯润，墨分远近，彩敷深浅，写山林村落四季景致，饶具诗情。宜一碗茶，坐观镇日。又如《行住坐卧》四屏，写高士、老僧，写山林、逆旅，笔得简趣，运墨浑实，胸次坦然如山风朗月，下笔如飞云流霞，不拘尺素，以小象弘大法。宜一床琴，抚弦况味。

　　恩扬少习书法，俗云“童子功”，及长学绘素，得随名师，浸淫有年。在《颛孙恩扬画集》、《水墨澄观》两画册中，可见他在技巧、思想上都表现创新的一面，一个画家有所追求，表示他有艺术理想。恩扬的求变，是在固有中国传统艺术基础上的追求，请看他《水墨澄观》中《梵音、栖霞、云游、仰止》四屏，烟云山水，林木亭屋，干湿皴染，都可窥见他对传统技法的娴熟，由技而入道，非时下一般俗世画师可望尘及。

　　恩扬与我都将届不惑，都在为了理想牺牲、奉献、探索。他吃斋信佛，在家修道，已是居士，境界犹胜我一筹。他与人处淡淡然，不营役于名利，好古向稼，故山水能清逸脱俗，得力于天性自然也。

　　去年，承饶宗颐教授赐“吃茶去”三字，时时品悟。恩扬信佛，我守素愿，合是因缘，盼能相勉，以文艺破当前世俗法相。吃茶去！

　　图：饶宗颐先生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