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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明益:好作品要打动全世界的人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9月17日10:01 来源:新京报 邓玲玲

  台湾自然写作代表作家书写环保与科幻题材小说

  《复眼人》与台湾的环保话题

吴明益 1971年出生于台北,现任东华大学华文文学系教授,台湾自然写作代表作家之一,著有散文集《迷蝶志》《蝶道》《家离水边那么近》,短篇小说集《本日公休》《虎爷》《天桥上的魔术师》,长篇小说《睡眠的航线》《复眼人》。曾四度获时报开卷年度十大好书、《亚洲周刊》年度十大中文小说、台北国际书展小说大奖,金石堂年度最有影响力的书、博客来华文创作年度之最,《联合报》小说大奖等等。  吴明益 1971年出生于台北,现任东华大学华文文学系教授,台湾自然写作代表作家之一,著有散文集《迷蝶志》《蝶道》《家离水边那么近》,短篇小说集《本日公休》《虎爷》《天桥上的魔术师》,长篇小说《睡眠的航线》《复眼人》。曾四度获时报开卷年度十大好书、《亚洲周刊》年度十大中文小说、台北国际书展小说大奖,金石堂年度最有影响力的书、博客来华文创作年度之最,《联合报》小说大奖等等。

  从台北到宜兰的高速公路,汽车在连绵的山区穿行,要经过一段长长的“雪山隧道”。

  当年开凿这条隧道的时候,遭遇了严重的工程困难与很多人的反对。作家黄春明誓言说,一辈子不要走这个隧道,如果他死在了台北,希望大家不要把他从这个隧道运回宜兰。不过,最终他还是因为怕耽误一场演讲过了这条隧道。如今,大家都要翻山越岭,去到东部海岸,观赏那里壮阔的海洋、高耸的群山,及台湾最多样的族群文化。因为中央山脉阻隔的关系,那里曾是遥远又难以抵达的美丽之地。

  吴明益新作《复眼人》的开篇,便是叙述“雪山隧道”崩塌的灾难场景。这部多次获奖、融环保与科幻于一体的小说,很难用一个准确的定义去概括。吴明益不认为自己写的是环保题材的小说,他说台湾在上世纪90年代便抛弃了“环保”这个词,因为它非常的人类中心主义。

  8月底,在腾讯文化组织的台湾文化考察行中,记者在穿越了“雪山隧道”,饱览了辽阔的东部海岸线后,与吴明益相约在台北的“紫藤庐”茶叙。我们的对话,便是从这段“雪山隧道”开始的。

  灵感:“雪山隧道”

  “雪山隧道”打通之前,台北人到宜兰,走的是北宜公路。翻山越岭,九道十八拐,沿途不断地转换风景,远远地能看到海湾。这条公路曾经是男女约会的好地方。黄春明在宜兰办了一个杂志,名字就叫《九弯十八拐》。

  “雪山隧道”开通之后,宜兰的人文与自然生态发生了改变。

  “以前,台北到宜兰,感觉要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带着某种浪漫的想象。如今,只需经过一个隧道,与当年不断地转换风景,人们的情感和态度是不同的。所以,黄春明觉得,这个美好的东西被毁灭了。”

  提及“雪山隧道”对自然生态的影响,吴明益说这是他小说创作的灵感之一。“这个山含有大台北地区的水脉,开了隧道之后水脉就流掉了,流掉之后会导致地下水位下降。台湾的地下水位下降是很严重的问题,因为整个西半部越来越低,台风来的时候造成海水倒灌,之前是没有那么频繁的。”

  吴明益称,宜兰的田地现在被割成一块一块地卖给了台北人,盖成了一栋栋的别墅,所以宜兰现在有很多的“假农夫”,领着农民的保险费和务农津贴。台湾一直在讲要提升粮食的自给率,现在自给率只有10%左右,政府的目标是提升到30%。如果世界经济发生动荡的话,粮食是一个大问题。

  未来一个更严重的问题,是想种地已经买不起地了。吴明益给记者算起了经济账:一坪地在他任教的位于花莲的东华大学旁边,可能要7000到10000块,可在二十年前时,3000多坪才5万台币,农夫可以种得起。现在一坪地1万块,农夫买了3000万的地连自己都养活不了。

  作为一个自然生态的观察与写作者,吴明益早早地在学校旁边买了一块土地,闲暇时耕种,完全不用农药。“依靠自己种植吃菜的话会饿死,因为你都不下药,你要对抗的东西很多,所以我更觉得这种体验有意思。以前带着相机到野外去,生物不是你的敌人很清楚,但如果你是农夫的话,很多生物是你的对手。”

  二十来岁时,有闲的吴明益带着相机在野外,跑遍台湾观察各种蝴蝶,写出了《蝶道》《迷蝶志》,还观测溪流河岸的生态,写出了《家离水边这么近》,成为台湾自然写作的代表作家。

  “比如蝴蝶要产卵在菜叶上?”想起他写过《迷蝶志》,记者问道。

  “对。你会有新的纠结出来,你会找到一个新的相处之道,这是我更年轻时写那些作品没有办法体会到的。喊口号很容易,深入进去之后会发现各种问题,面对时心态更复杂。”吴明益回答。

  灵感:“垃圾涡流”

  触动吴明益写作《复眼人》的另外一个事件是“垃圾涡流”。

  2005年,吴明益看到一则国际新闻,报道太平洋上有十个加州大的“垃圾涡流”在缓缓漂流,科学家还没有找到解决的方法。那时候还没有谷歌地图,没有卫星照片,吴明益觉得难以置信,太不真实了,但这件事一直搁在了他的心底。

  在野外,在海边,这些人类遗弃物聚集成岛的形象,会时常涌现在他的脑中挥之不去。渐渐地,吴明益想象这个岛出现了一个少年,名叫阿特烈,《复眼人》小说有了雏形。后来,吴明益读了一些人类学的作品,就想象让南太平洋上的小岛少年漂到台湾来,让两个文化产生一些对话。于是,这些“垃圾涡流”组成的岛,在漂流中撞击了台湾。

  小说创作时,台湾还没人关心“垃圾涡流”的问题,如今,媒体慢慢开始关注报道此事,一些年轻人也在参与“垃圾涡流”的国际计划。在全世界,各国都在提出一些计划来解决这个问题。

  现实中的“垃圾涡流”,由于被海浪不断地瓦解,不会形成岛屿,而且在洋流研究上,是不会撞击到台湾的,吴明益是打算把“垃圾涡流”当做一个隐喻。“我觉得这在整个地球都是很荒谬、很古怪的事情。这很像台湾岛上发生的环境问题,这个岛就这么小,任何环境问题摧毁的绝对不是一个小地方,整个岛都要受影响。”

  《复眼人》小说承载的东西,当然不仅是一个简单的环保问题,吴明益考虑更多的,是人类之间的相互依存,人文与自然的关系。

  十来年前,吴明益写过一个短篇同名小说,里面引用了现实中的故事——据说俄罗斯人曾经打算把月球毁掉,因为科学家认为把月球毁掉之后地球会发生偏移,俄罗斯的土地就会变得适合种植,至于其他国家的死活,就不管了。

  “未来真的有一个国家要这么干了,那些关于月亮的神话,中国的,印第安人的,就没有了。我们小时候指着月亮的时候,妈妈都说,月亮晚上会跑过来割你的耳朵,如果你指甲没有剪干净,晚上睡觉抓痒的话,隔天你会以为是真的,那时的心灵感受真是难以言喻,就好像大自然是活的一样。”吴明益说,消失的不仅仅是月亮,而是整个文化体。

  灵感:“复眼人”

  复眼,是一种由不定数量的单眼组成的视觉器官,主要在昆虫及甲壳类等节肢动物的身上出现。

  年幼时,吴明益喜欢到处观看昆虫,并向老师提出很多奇怪问题:为什么我们不是复眼呢?那样的话,视觉能力好,捕捉能力又强。拥有“复眼”,是吴明益童年时的浪漫梦想。如果一个眼睛可以看到一个世界,那3000个复眼,就可以看到3000个世界?

  长大后的吴明益明白,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视觉演化系统,于是童年时的梦想,便通过小说中的人物来承载。透过“复眼人”的眼睛,我们看见了成千上万个世界,山的世界,海的世界,动物的世界,植物的世界……人类看待世界的角度不再单一,不再局限。

  对于台湾轰轰烈烈的各种环保运动,吴明益一直非常关心且有自己的思考。记者在街头目睹了岛内民众正在上演的反核运动,吴明益称,从人文的角度来看,被选为永久核废料储存场的地方,未来几万年等于死掉了,文化就消失了,核电会摧毁的是未来。另外,核电厂几十年就会出一次问题,用人类演化的历史来看,其实非常频繁。人类演化几万年,几十年就出一次事,这个比例是很高的。人类再演化一万年,会出多少事?

  “文学有一种力量就在这个地方,世界上发生了很多残酷的战争,没有科学家阻止过战争,但文学家的作品有时候真的发挥了某种力量让人家向往和平,让读者希望战争不要再来。”吴明益觉得,自己最终写的其实是人和人之间的情感依附关系,即使不谈环境问题,它还是依旧存在。

  吴明益 好作品要打动全世界的人

《复眼人》  作者:吴明益 版本:新星出版社 2013年3月《复眼人》 作者:吴明益 版本:新星出版社 2013年3月
吴明益《复眼人》的英文版今年八月底于英国推出,获得媒体好评。吴明益《复眼人》的英文版今年八月底于英国推出,获得媒体好评。

  关于自然写作 

  我是从文学出发的自然写作者

  新京报:你之前的作品以自然书写为主,也就是所谓的“自然写作”?

  吴明益:在台湾一般用自然书写,或者自然写作这样的翻译,大陆一般喜欢用“生态文学”这样的词,用词上不一样而已。台湾发展的时间较长,从上世纪80年代到现在。如果对比的话,大陆大概是在2000年之后出现这种类型的写作,而台湾三四十年来一直有一些发展,类型也比较多,但人数不多。原因在于,它是一个比较有门槛的写作方式,要有一些知识性的内容。

  新京报:台湾的自然写作,除了你,我还知道刘克襄。

  吴明益:说起来很多,但这些人你不一定听过,比如廖鸿基,是写海洋的;台湾的原住民作家夏曼·蓝波安,是写海洋的;还有一些女作家,比如凌拂,是写植物的。如果要列,这个名单很长。

  新京报:你是怎样开始自然写作的?

  吴明益:我并不是一开始就从事这样的写作。我第一本书写的是小说,1997年出版的。从上世纪80年代,台湾的生态旅游比较频繁地出现,但生态旅游有一个先决条件,就是你的市场上要有大众可以看得懂的自然图鉴。比如你要看蝴蝶,一定要有一个蝴蝶图鉴,你要赏鸟,就要有鸟的图鉴。这需要出版界的配合。你可以看到,大概90年代之后这个东西建立起来,写的也多了。

  新京报:你的写作感觉文学性比较强一些。

  吴明益:因为我是从文学出发的。如果看全世界生态文学的发展,你可以看到两大类作家,一类作家本来是文学作家,但他对科学有浓厚的兴趣,比如美国作家梭罗;还有另外一类,原来就是科学家,但他们文笔很好,他们可以写一些大众可以看得懂的东西,像法布尔。而台湾在1980年之后,大部分都是从文学家跨过去,很少从科学家跨过来,这两年从科学界跨过来的变多了。这和教育的分流很有关系。

  关于《复眼人》 

  我在写人和人之间的微妙情感

  新京报:我在街头看见很多反核活动,国光石化要在彰化建设一个化工厂,也是人们热议的话题,台湾的环保运动搞得轰轰烈烈。

  吴明益:资本主义化就会对自然生态产生压迫。当你有钱之后,发现这些东西失去太可惜了,在你没有钱的时候不觉得可惜。台湾已经经历了一段有钱的阶段,虽然现在经济状况不是很好,不过我们经历过一段有钱的阶段,现在大家回头看生活品质的问题。

  新京报:《复眼人》出版之后,有没有引起关于台湾生态的讨论?

  吴明益:这本书在台湾回响很大,但我不太看读者的讨论,那会影响你写书的信念。这些讨论,大致上是谈写作手法以及里面的生态意识。因为里面有很多小事件,可能外地的读者不知道我在写什么,但台湾本地人知道,他们会指出来这是哪一个县,写的是哪一个环境运动的案子,他们看得出来,但小说不一定要这样。

  我的目的是,有一天这个小说其他国家的人看到,到底这个事情发生在什么地方就不重要了。小说必须要独立成为一个世界才行,不能依靠真实的世界活着。

  新京报:《复眼人》的主题和隐喻,是否可以说得具体一点?

  吴明益:有人说是环保小说,国外有人说是科幻小说。美国有一位记者很有意思,他说这是气候变迁的小说。对一个写作的人,这些都是无妨的。

  《复眼人》里面有很纯粹的文学意味。把那些环境问题都略过不看,我认为好的读者是可以感受到的,我写的是人和人之间的微妙情感,即使不谈环境问题,它还是存在的。所以,我不能为自己的一部小说说什么,主要看读者怎么解读它。一部小说读者有办法解读出更多层的意义,对我来说,对作者来说,就是更大的成功。

  新京报:在我看来它就是环保题材的小说。 

  吴明益:在台湾,90年代自然写作就抛弃了“环保”这个词,因为它非常地人类中心主义,好像人类有能力去保护环境,其实没有。人类怎么有能力保护环境呢?你看到整个世界的趋势,你想要让北极的冰层融慢一点都不行。自然环境变化就是无意志地不断在进行,你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常常有一些人会说,是自然界保护我们,包括《复眼人》这本小说,会很想去谈这种自然无意志的概念。

  关于华语文学 

  创作随时代各有消长

  新京报:关于写作手法的讨论,主要是什么样的内容?

  吴明益:我们这个年纪的台湾作家,九成以上都是从文学奖出来的。文学奖是华人世界里面很荒谬的产物,你仔细想一下,全世界有哪一个国家重要的文学奖是一篇小说在比赛,一篇散文在比赛?而台湾的年轻作家全部以这个体系出现,好处是奖金蛮高的,你会在年轻的时候觉得文学这个东西是一个反馈。你如果学会了一种得奖的方法,可以得十个奖励,都用同一个手法。其次,你只要取悦了评审,这一群评审又是同一群人,你可能有十个奖。你只要取悦这一群人就好。

  所以,在90年代之后,一方面是出版界的不景气,另外一方面,像我们这一辈的作家,几乎没有一个可以跟之前的作家销售量相比。作品(销售)变得困难,艰难了,因为只写给教授看了。

  新京报:我感觉,台湾的中、老一辈作家在大陆接受度是比较高的,年轻一点的作者接受度要低一些。

  吴明益:大陆的文学发展,“文革”时段是空白期,80年代之后是一个爆发期,因为经历过“文革”的那一批作家,写出了非常动人的人性小说。而台湾,在五六十年代是一个爆发期,尤其是在六十年代引进了西方的文学作品,第一批留学的文学精英回来了,他们马上把台湾的小说翻新了。那个阶段,台湾的作品是优于大陆的,大陆那个时候也没有什么产出。新一代的读者,读到六十年代台湾作品已经如此前卫的时候,当然有一种崇拜之情,反应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我们这一辈作者和中国大陆的作者,我是1971年出生的,我们大概是同一个背景下成长。中国大陆也经历了经济起飞的过程,我们接收到世界文学的速度,说不定是接近一致的。当一致的时候,中国大陆有很大的人口优势,这是一定存在的。相比较之下,我不认为此刻台湾我们这一辈的作者,优秀于中国大陆的作者。

  我认为小说家的成熟在四十多岁很关键,我们要写一个作品打动人,已经不是要打动本地人而已,最好可以打动全世界的人,让他们知道本地的文化情景。像李安这几年就很成功,张艺谋这几年很受伤。你曾经打动过,为什么这些东西不见了呢?陈凯歌最明显,他的作品是每况愈下,但他曾经打动过,曾经有力量过,为什么?搞不清楚,搞清楚你的作品才可能维持持续的成功。有的人一辈子就在追求这样的东西,对一个创作者而言很难把握,每一部新作品出来我们都没有把握。

  关于写作课

  能成为作家是万分之一的几率

  新京报:你在东华大学教授写作课(东华大学在台湾第一个开设写作硕士班),是怎么教写作的?

  吴明益:你如果要问我的话,我会说写作不能教,可以引导。老师的阅读经验,肯定比年轻人丰富,我们也还在写,他们刚刚起步要写,这两件事可以一起做。

  我有时候上课去跟学生讲,我在写什么样的一本小说。他最后真的看到这本书出来,这种感觉也蛮特别的。另外,分析各种作品的可能性,学生们要不断地写,写作永远只有一个办法。

  新京报:硕士写作班要招多少人?

  吴明益:以前是在英美系底下有十个人左右,现在改成在华文系则收五个人。

  新京报:他们毕业之后呢,有什么样的出路?

  吴明益:这毕竟不是一个实用性的课系,我常常给学生说,能够成为作家是万分之一的几率。你不要想变成作家,而你可以成为不错的读者。有读者,才有作家,如果我们都是庸俗读者的话,到最后你没有办法支持一个好的作家。

  这和传统戏曲也很像,没有人听得懂昆曲的时候,它死亡的时间就到了。观众很重要。

  新京报:如果一年只培养五个观众是不是太少了?

  吴明益:这样会有辐射性的作用。他有朋友,我们都希望他成为真正的作家,但不容易。

  新京报:台湾有从硕士写作班出来的作家吗?

  吴明益:很多。但不能说是我们造就他们的,而是他们本来很多人就有这个天分,比如年轻一辈的甘耀明、何致和,甚至舞鹤也曾经到东华的英美系创作所,但舞鹤没有拿学位就走了,毕竟他去的时候已经是一个优秀的作家了。

  不妨这样想,因为写作这一件事需要时间,他们念这个所的时候顺道给了自己两三年空白的时间,每天接触都是文学,有大量的空闲时间可以写作。如果这两三年内,触发了一本好书创作的契机就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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