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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声:我们并不真正了解日本文化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9月12日16:48 来源:文学报 郑周明
李长声 李长声

  在当下备受读者欢迎的“知日派”作家里,李长声可算得上是个明星人物。他对日本出版业以及日本文化的观察文章,始自上世纪八十年代赴日,自励“勤工观社会,博览著文章”,从九十年代开始至今,连续在知名报刊作专栏随笔,广书日本文化,代表作有 《樱下漫读》、《枕日闲谈》、《日下书》、《纸上声》等。李长声的“知日”有其独特之处,小品散文,短小而扎实,文史掌故信手拈来,文章毫无水分,落笔是书业出版业现象,结尾却见文化深论,读起来趣味十足又引思虑。李长声谈及他的“知日”是“近而不媚,爱而不溺”,知日者众,而让读者信任有加,不无道理。

  刚落幕的上海国际书展活动中,李长声场里场外参加了六场活动,堪称“最忙碌嘉宾”之一,而整个书展活动关于知日论日的,有十余场之多,这也表明了民众对期待深入了解日本的热度。但在李长声的观察里,他仍然认为现在国内读者并不真正了解日本文化,存在许多误读与误解。

  《纸上声》之后多关注当下变化

  记者:多年来您深入日本文学史和出版业,文章选题趣味十足,是国内颇受信任的“知日”系作家。在《日下书》里还是带有趣闻性质的谈书业新闻或出版常识,新作《纸上声》则更多涉及了日本作家及日本文化论方面的话题,这是不是可以看作是您多年来自己也更深入日本、了解日本的变化?

  李长声:对日本的了解,所谓与时俱进,应该是越来越深入了。我初到日本时打算专攻日本出版文化史,但后来改变了主意,因为整个日本文化都值得了解。而且,我喜爱的是写作,不是研究。出国之前,我当编辑,编辑《日本文学》杂志,像是职业病,始终对日本作家和文学别有关心。

  记者:近些年,国内读者对两个国家的“真实性”最感兴趣,一是美国,再就是日本,许多学者论美国文化是从时事评论入手,而您看日本则是从出版业乃至作家入手,以您这几年的观察,这样的书写效果是一个有趣而截面的日本,还是可以“一窥见全貌”?

  李长声:我不是学者,不是论客,完全从兴趣出发。一般人看人、读书、论事不可能举一反三,所以我的书写恐怕不会让人窥见全貌。知道多少是多少。问题是写真实。可能那个时事具有真实性,但评论却是抖机灵,搞噱头,抓眼球。我没有那么广阔的视野,那么深邃的思虑,只是从一时一事谈起,止于个人的所思所想,恐怕连截面都算不上。至于有趣,因为我喜欢有趣,也希望别人读得有趣。一群朋友坐在一起聊天,我不善言谈,但喜欢当一个逗乐的。

  记者:《纸上声》的后面几节也拓宽话题谈到了日本地震、东京户籍、现代摩天塔等,您有意在接下去的作品里更多谈论日本的当代变化吗?

  李长声:对。我们看日本,往往缺了点历史眼光。譬如读日本古典作品,日本人读来都非常隔,但是被译成现代中国语,译者把历史时空抹掉了,结果我们就读得很现实,甚至要按图索骥。人们常说日本很善于保护传统,保持传统,这里也有点误解。譬如,1964年东京奥运会对于东京是一场大破坏,面貌全非了,到了70年代出现反思,怀念老东京,于是又山寨昔日景观。谈当代变化,就是想告诉人们一个真实的日本。只讲眼前,可能只具有部分真实,讲出变化过程,无限地接近全部真实,才可能更引人深思。譬如日本人把艺伎当作传统向世界宣传,但是这玩意儿早就没落了,不可能复兴。

  记者:“知日”书写当下也是一股潮流,以什么样的心态去书写是个关键,您曾说“近而不媚,爱而不溺”是较好观察日本的态度。

  李长声:我在日本是轻松地生活,闲适地观察,该笑就笑,该说好就说好。有些人在网上把日本捧上天,把中国捺入地,日本什么都好,中国什么都不好。他们对日本只是浅尝,一知半解,却在那里自告奋勇为日本代言,恐怕说得连日本本家都不好意思。我说过:哈日要哈到痒处,反日要反到痛处,友好要恰到好处。为人处事,要有一颗平常心。气头上不要写文章,感慨系之也不要写,平静下来再写。

  对日本文化的误解是出于功利性

  记者:您曾说《菊与刀》这样的作品对于日本人早就过时了。

  李长声:就《菊与刀》来说,情感上未必是客观的。此书出版于半个世纪以前,其后日本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日本变了,日本人变了,当然也有些没有变。我们当下读这本书,更应该注意的是发生了变化的部分。

  记者:百年来,中国许多文化人从不同角度去解释日本文化,周氏兄弟作品尤其被称道。您感觉那代人与当下学者的日本观察之间,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李长声:好像最大的区别在于功利心,周作人考察日本不是为了写论文,拿学位。

  记者:这次上海书展文学周活动,您参加了六场,可以说是较为忙碌的嘉宾了。这次来您感觉民众对日本的了解处于一个什么样的水平或状态?

  李长声:和听众有一些互动,我觉得大家比网上一些人平和多了,看问题深多了。不过,从整体来看,好像还是不大了解日本。我的一本小书当然抵不过电视上天天打鬼子。我不认为人人都必须了解日本。那些专家必须真了解,至于老百姓,各随所好,感兴趣就了解些,不感兴趣也可以不理睬。

  记者:总有人说,比起日本了解中国文化,中国并不了解日本文化。误读或误解很多,您在这次书展活动中也提到“武士道”的神话。这是哪些因素造成的?

  李长声:日本对中国的了解胜过中国对日本的了解,是一个伪命题。日本对中国的了解偏重于古代,那是当作他们自己的文化源流来了解的。中国之所以对日本有很多误读,另有原因,甚至为趋时应景而故意误读。譬如,四十年前的1972年,郭沫若用他的如椽之笔,写过一首词,祝中日恢复邦交:“堪回首,两千年友谊,不同寻常。岂容战犯猖狂,八十载风雷激大洋。”这就是故意误读历史。中日之间真的有两千年友谊吗?人类历史上真有这样的奇迹吗?中日这两个国家之间的关系并不像他写的那么浪漫,只是从甲午战争以来的八十来年战犯猖狂,风雷激荡。这不过是一个神话,就像是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正因为中国人心里有这个误读、误解,对于日本人所作所为常觉得不可思议。

  记者:从文化研究角度来看,美国人、中国人甚至日本人都爱研究日本文化,这是种什么心态或意识?难道日本文化性格过于复杂多变,难以厘清?

  李长声:日本人喜爱日本文化论,简直就活在日本文化论当中。这倒是像《菊与刀》里说的,他们很在意别人的看法。或许是因为活淂没底气,不如我们中国人,到哪个国家都能弄出一条中华街来。日本人尤其在意西方人对他们的评头品足。我们似乎不大喜欢外人说三道四,尤其讨厌被日本人指指点点。“文化论”基本是“比较论”。他们总是把自己跟西方文化比较,跟地理、历史、文化都非常遥远的西欧相比,只是拿西方文化作为参照系数。譬如盆景、算盘,西方人以为是日本的,可我们一看,都是中国的。日本人最爱说日本独特,因为独特,所以外国人无法理解。他们为此而沾沾自喜。若是理解了,那就不独特了,很叫他们失落。

  记者:一个国家文化兼具了佛教文化、神道教文化、妖怪动漫文化、卡哇伊文化等等于一身,是否的确很难去看清楚他们的变与不变?

  李长声:中国文化比日本更复杂。说来日本文化的来龙去脉挺清晰。对于中国人来说,日本是神话,甚至当年居然敢侵略中国,也像是一个神话。日本神话有的很古老,是我们中国人制造的,那就是扶桑蓬莱之类。有的很现代,主要是美国人制造的,很大程度上出于西方人对东方的误读乃至蔑视。于是,简简单单的日本就变得复杂了,大家都使劲儿往复杂里看,像是看神童。据说神童大都长不大,或者长大就不神了。日本闹“平成萧条”,神话呼啦啦破灭。抬高也罢,低估也罢,既然是神话,早晚在现实中破灭。一边破灭,一边又制造新的神话。考察和反映事实远远比制造神话为难,且不易哗众取宠。对于四海之外的事物,中国人如今也爱制造神话,包括那些旅行或侨居海外的。

  记者:冈苍天心对全世界认识日本文化起到很大作用,他的《茶之书》尤其突出了“道”对“器”的提升作用。这种描绘是否存在夸大或误读成分?对日本普通民众生活有具体影响吗?

  李长声:什么东西要提升为“道”,寄托一种精神,就必然夸大。他们夸大了,我们又加以误读,所以神乎其神。譬如茶和禅捆绑在一起由和尚带入日本,禅就附着在茶上,再从庙里传到民间。喝得有滋有味,又加以夸张,就造成“茶道”,玄之又玄。这种小题大做的劲儿在日本生活中随处可见。日本有各种“道”,唯独没“味道”,而我们没有茶道花道武士道,有的是“味道”,以此可分析两个国家的文化以及人之不同。

  记者:我们看小津安二郎的电影,因为涉及到战后日本普通人家的世俗人情,情感隐忍,不多解释,说是物哀也许不准确,小津视野下的东京人可以当作一个参照系吧?

  李长声:前年日本发生大地震,核泄漏,我有一位朋友,她的老公公就住在那个核电站旁边,第一时间逃到了东京,寄居儿媳妇家。有一天这位朋友给我一张碟,小津安二郎的《东京物语》,说:你看看,我现在就是过这种日子。

  翻译文学乱象需要文学批评跟进

  记者:我们对于日本文化的了解大部分还是从翻译文学中感受到的,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太宰治、谷崎润一郎等广泛引介进国内,您也提过特别欣赏谷崎润一郎,你感觉对于他们的审美特质能够覆盖当代日本人文化性格吗?

  李长声:三岛由纪夫有一种追求,并且完美地实现了。作为人,太宰治就是自私,下流。谷崎润一郎过日子一点不荫翳。人们把他们给文如其人了,而且又中了评论家的招儿。书里书外,能看到很多真实性格。

  记者:说到翻译文学,村上春树的作品无法避开,他在全世界都有读者,他在国内有两位译者,施小炜与林少华,不同翻译风格议论纷纷。您感觉从日语阅读角度来看,什么样的翻译对于日本作家是恰如其分的?

  李长声:国内有两位译者是好事。有比较有鉴别才能发展嘛,但著作权问题限制了文化交流,也制约了翻译的进步。翻译风格因作家而异。信达雅被奉为翻译的圭臬,但我认为,雅是多余的。对于原文必须信,对于译本应该达。雅,也就是译者的风格,刻意追求就会是画蛇添足。

  记者:我们对于日本作家的阅读还处于经典阅读,和日本文学市场的当下阅读并不同步。翻译界也不时闹出纠葛,许多优秀但不为国内所知晓的作家作品也还未被译介进来。

  李长声:国内翻译出版日本文学很兴盛,但是有点乱。著作权过时,一窝蜂地翻译陈旧甚至陈腐的作品,或者花大价钱抢译畅销书,研究者把经典当作读物向一般读者推销。产生这种乱象的原因之一是文学批评、翻译批评没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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