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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肯:童年的永定河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9月11日10:15 来源:北京晚报 宁肯(小说家)

  若不是早年的记忆,永定河给我的记忆一直是一条干河,枯河。

  永定河为什么没水?永定河能否变成真正意义上的河?这是我多年的问题,隐约也有一些答案。

  2012年北京降了大雨,房山、门头沟甚至闹了水灾,揪心的同时听说永定河有了水又非常高兴,这水能留住该多好,从此永定河能否变成真正意义上的河?

  这可能不仅仅是一条河的目标,也是生态文明的目标。江河并非万古流,在我们的大地上还有多少死去的河流?如果人类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不改变,死去的河流还会更多,更别说整体地复活。

  记忆的起点如同一条大河,有多个源头,多处涓涓细流,在这个意义上生命并非始于母体,而是始于记忆。只要找到其中一个源头,就会看到自己最早的生命。看记忆的源头有点像冬天结霜的玻璃,在上面哈气之后会渐渐看到原来不可视的东西,虽依然模糊,但已可视:我看到我的记忆的源头有鸟,火车,桥,河流,沙洲,草。河就是永定河,桥是卢沟桥。除了鸟是另一种记忆,火车,桥,河,沙洲,是相关的一个整体记忆,拂开记忆玻璃上的霜,我看到三岁或者四岁的我坐靠窗位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桥下河水。这是记忆中一个固定的形象,这个形象或者可以置换为坐在母亲或父亲腿上的形象。

  五十年前,我们家在与北京琉璃厂衔接的一条胡同里,父母工作远在良乡。父母不能每天回来,每周才能回来一次,哥哥姐姐留在家,每周他们带着我乘火车往返于北京与良乡——每次都走卢沟桥,穿越永定河。乘车地点是永定门,每次离开都非常早,天不亮就被喊起,被父母或牵或抱离开黑暗的胡同,穿过琉璃厂,到十四路车站。十四路车的终点站是永定门火车站,要走一个长长的天桥才来到月台上。有时火车等我们,有时我们等候火车。车内的情景记不清了,幼时的记忆通常只是一些落点,点与点之间完全是空白。空白处除了提到了胡同,车站,天桥,月台,印象最深的便是河——我幼小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浩浩荡荡的永定河。不是欣赏,那么小的孩子哪懂欣赏。是恐惧。因为每周都要穿越两次这条河,四岁的我已经有了某种预感,只要火车一接近这条河我就会紧张起来,还没看到河已本能地注视窗外。果然,预感非常准确,远远就看见了那条大水。当火车行驶到桥上,当前方和一侧都是水的时候,是我最恐惧的时候。那时水近在咫尺,快速地流动,明晃晃的,布满可怕的纹。有时一个移动的沙洲让我有了一瞬的安全感,一只鸟也是,水草也是。但这些都往往一闪而逝,更多的还是涌动的水面。我非常担心车开到河里,许多次我觉得就开到河里了,但是沙洲渐渐多起来,我看到了岸,河水消失,我的记忆也在此消失。

  这样的穿梭持续到我六岁那年结束了,我被父母放到家里,一是我已可以像小动物那样离开母体觅食了,二是我要上学了。上学以后,正式的记忆开始,覆盖了早年的记忆,以至于后来完全忘记了早年乘火车的情景,更不知道曾多少次穿越的桥是著名的卢沟桥,河是北京的母亲河永定河。甚至,1982年,我已经23岁,第一次远行——那时我已上大学三年级,与同学结伴去了青岛,在北京站,在刚刚启动的火车上,我兴高采烈地跟同学宣布: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这样宣布后我也从没认真想过这是否是真实的,因为青春,总是往前奔,很少回顾,直到2000年我第一次接受采访,被问及何时开始旅行,才认真的展开回忆。这一回忆不打紧,一下追溯到了早年。问者是安妮宝贝,那时她刚出道不久,在网上主持一档频道。通过电子邮件,我对安妮宝贝说:我可以说从一生下来就开始旅行吗?我并非完全在另一种意义上讲话。那种对早年记忆的描述就像地质勘探,非常艰难,我必须借助地图,当年的乘车路线,经过的河流与桥梁,才慢慢打开了岩层般的记忆,如同在冬天结霜的玻璃上哈气,看到早年波光粼粼的古桥与河,我坐在车窗前。

  然而如同地质的分层一样,最早的记忆有水,后来的记忆没水。事实上若不是早年的记忆,永定河给我的记忆一直是一条干河,枯河,卢沟桥也是一座毫无生气的像历史摆设一样的桥,干脆说是一座死桥。桥与水应该紧密相连,没了水就是一座死桥。在我不记得早年往事的日子里,我曾许多次穿越卢沟桥的新桥,在新桥上望老桥(老桥很早就不让行车了),眼前一派干荒,从不记得有水,直到回答安妮宝贝的采访才像打井打出了水一样,记忆之河汩汩流出,与长年的枯河构成分层的河。

  永定河为什么没水?这是我多年的问题,隐约也有一些答案,比如干旱,华北持续干旱,缺水,水库截流,不独北京,整个中国北方的死河太多了。不仅如此,由于超地下水,华北地区形成了许多大漏斗,不多的降水甚至满足不了漏斗,更别说形成地面水。内心是绝望的,说实在的,对于永定河连想也不敢想她有水。2012年北京降了大雨,房山、门头沟甚至闹了水灾,揪心的同时听说永定河有了水又非常高兴,待随北京作协组织的支援灾区团进入房山途经永定河,果然发现永定河有了水,且水很大,便想要是这水能留住该多好,从此永定河能否变成真正意义上的河?

  我不过是想想,事实已有人在这样做。今年5月,第九届中国国际园林博览会在北京召开,园博会为治理永定河提供了契机。经过一系列科学的规划设计和整治,在园博会之前,永定河已经脱胎换骨。从城市上空俯瞰,门城湖、莲石湖、晓月湖、宛平湖、园博湖——五湖宛如五颗璀璨的明珠,镶嵌在京西大地上。我虽然还没有机会身临其境,但8月初乘京广高铁,在火车上一睹了永定河在广阔的园博园这一段的风采,我看到幼时的古桥下波光粼粼、水面如镜,几乎再现了儿时情景。据说为了让水流动起来,成为“活”水,北京专门设计了由泵站和管道组成的循环系统,使“五湖”的水循环流动,而通过人工设计落差,让水逐级跌落的办法,可以增加水体的含氧量,有了含氧量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活水。当然,这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永定河,真正意义上的永定河是让全流域流动起来,如同“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还”。

  这样的目标能实现吗?

  我想,这可能不仅仅是一条河的目标,也是生态文明的目标。江河并非万古流,在我们有大地上还有多少死去的河流?如果人类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不改变,死去的河流还会更多,更别说整体地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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