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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燕:重返沙孜湖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9月11日09:52 来源:人民日报 丁 燕

  “文眼聚焦”是周三作品副刊的又一新栏目。这个栏目的初衷,也即我们一贯的努力方向:沟通作者、编者与读者,达成三者的默契。

  力聚则强,散则弱。尽管散文作品常以发散性思维见长,但我们相信,其中的能量,仍值得用聚焦的方式加以开掘。我们希望,通过“文眼聚焦”,能在具有共性的作品中,汇聚折射出我们的视野与心灵中更广博或更深邃的光华。

  本期,我们把目光聚焦到草原,通过丁燕、安歌两位作者的视角,一起去读读“原上草”背后的事与情。

  ——编 者

  从托里县城大邮局坐中巴车,155公里,两个多小时,可到沙孜湖。

  出发时,二十几个座位稀稀拉拉,并未坐满。我不敢和任何人搭讪。从肤色能看出,我的邻座常年暴露于阳光下。他同样诧异于我。他适性任情,心里有迷惑,也不懂遮掩,又拙于言辞,像八个月的婴孩,眼神直愣愣毛茸茸地射过来。盯着我看久了,突然,爆出个多牙的笑容。我还没有抵达湖边,便已开始怯场。然而,来不及反悔,车已在紫灰晨光中驶出去。

  新修好的柏油路,黑蛇般随山势起伏,高高低低。从车窗外灌进来的风,裹着青草味。那味道是潮湿的,新鲜的,于是,大力吸入肺部,想多储存些。这样的空气吸多了,脉搏加快,大量唾液涌出,身体逐渐变得透明。窗外的天空一片灰蓝,没有一丝云朵。山是灰黑色。道路将草场劈成两半,而条条银光闪闪的铁丝网,又在半圆上切割出一块块长方形。人们为了管理方便,全然不顾这里是牛羊鼠鸟走熟了的回家路。

  我止不住疑心:车果然已朝草原驶去?看不见草,至少,没有看到别处惯见的青草。拐弯时,努力朝道路近旁望去:草比手掌还低;而远处,像草绿颜料罐被踏破,粉末被风吹出去,薄薄地洒在地面上,甚至盖不住泥土的棕褐色。

  大地失去装饰,裸出原色。一切都平摊着——像是从深处浮上来。一只只小白羊,吃草的样子像蠕虫。当车转弯,所有的羊都静止下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山坡上的羊如此玲珑,如此乖顺,像驯服于某种巨大的力量。山坡上盘旋着无数条细长波纹,似皱纹,那是羊道。

  这是7月,我穿着衬衫和牛仔裤,被窗外的风一吹,止不住瑟瑟发抖。越进入湖区,风变得越凛冽,刀片般,直切进骨缝。继邻座对我直愣愣逼视大笑后,陌生感第二次袭来:我完全不懂草原的温度、湿度、风速和习俗。如果我已后悔,便可坐着这辆中巴车返回县城。然而,我即刻摇头:不。

  这是我第三次到达沙孜湖。此前的两次,都是蜻蜓点水。为了这次的到来,我已准备多时,不能自己先败下阵来;同时,就在此行之前,我已定下离开新疆的日子。现在,我的生活处于倒计时状态——我所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都是我在未来时日,不能轻易获得的。中巴车一路向前,我则瞪大眼睛,不断在本子上做笔记。我试图收集每一处一闪而过的景象,并将它们储存在记忆深处——这个我刚刚目睹的世界,片刻后,便要遭逢遗失。

  这一段沙孜湖时光,将为我前半生的新疆生活画上句号。

  某种根基牢固的笃定感消失了——想到离乡,我即刻变得感伤——我即将从主人变成客人。现在,我已进入某种练习中:用一个他者的目光,注目这片西北大地。这是种多么古怪的情绪:我还没有到达湖边,就已经在想,如果我没有见到那里该多好!那样,我就不需要遗忘,在遗忘中惋惜。

  新疆的草原,大多集中在北疆。除了赫赫有名的伊犁草原外,还有一个草原,长期处于被遮蔽状态:托里谷地(“托里”为蒙古语,意为镜泉)。我要到达的沙孜草原,是这片谷地的核心区域;而沙孜湖,是这片草原的眼睛。

  北疆草原一般分为冬牧场、春秋牧场和高山夏牧场三类,沙孜草原则最为奇特:它隶属托里县,同时,还分布着额敏县、裕民县、塔城市的传统牧区。这些不同县市,根据自身需要,将这里分成不同季节使用的草场,因此,在沙孜草原,既有春秋牧场、夏牧场和冬牧场,还有相当一部分的打草场。沙孜草原是北疆保持最好的天然草场之一,因为地理位置偏远,道路生僻。我第一次到达沙孜湖时,是砂石路,颠簸许久,但却被湖畔秋景折服。第二次是冬季,是从另一个县的岔路进入的。这一次,是夏季,柏油路已铺好。但是,朝湖区驶去的车辆很少,好像只有这辆车,自顾自行驶。偶尔驶来的,多是开往县城的车。手扶拖拉机突突,车厢内堆着大捆干草,或一根根刷着红漆搭建毡房用的龙骨。大卡车则拽着双层车厢,装着活羊,脑袋伸出栅栏,晶莹的白点,随车体震颤。骑摩托车的男人,裹草绿棉大衣,竖起领子,戴着棉帽,转弯速度极快,像在参加比赛。他傲然驰过,空气里弥漫着尾气的味道(这味道在城里让人厌憎,在这里,却预示着某种新的改变)。

  窗外的景色不断地重复着自身:低缓的山丘层层叠叠,从灰黑青黛转为砖红明黄。公路像一条绿色隧道。光一醒,整个天地,变得豁然慷慨。晨光彻底升起时,我抵达——洼地中的湖面,像片蓝叶子,又像只大耳朵,简洁,清淡,疏朗。没有更激越的词来形容那片湖,它轻飘如羽,像大地分泌出一滴特殊的泪,只存在于梦中之境。这正是沙孜湖一贯的风格:完全不像一汪真正的湖泊,而只是湖的胚胎、源头。它横躺在那里,听得见呼吸。它简朴、笨拙,但不单调,而有种繁华落尽后的清爽。

  整个湖区像是另一个世界:陈黄橘绿的草格外粗糙,几乎盖不住砂岩地表破碎后产生的灰褐沙石。但只要下上几天雨,这片沙漠般的草原就会变得迥异:青草浓绿,湖水丰盈。冬季,湖面被白雪覆盖,粼粼闪光,像银鱼在细沙里游。待到冰雪消融,“白牛起身走去,黑牛躺着不动”(哈萨克谚语),正预示这一珍贵的场景——薄雪在阳光下消融,化成淙淙溪流,逐渐裸出内里的黑褐草皮。大地隆隆作响,沼泽湿地重新变成一面闪光的镜子。

  旱季是一片昏沉

  雨季是甜蜜音符的战栗

  省略了茂盛,省略了绿

  这湖水将边缘推至极限

  让带电的涟漪射向天边

  她在她的分界线里是女王

  我却视她为“荒野”

  并以为她是我的;而她

  还邀我分享那镜面上的闪光……

  沙孜湖的颜色并非一成不变,一圈明黄的浮游物,嵌在白碱与蓝湖间,让湖面成为三缕色带的组合。颜色与颜色的交汇处,暗昧模糊,形成混合色。

  天空浩大,地面平坦,山坡和缓,环湖数公里的区域,一览无余,这种景色令视觉和记忆混杂,造成一种古怪的停滞感——不论看多远,看多久,草原都一模一样,好像这里是世界的尽头。某种从城里带来的紧张感,盔甲般,松懈开,浑身陡然轻松。

  走近湖边,风扑面而来,裹挟着自然界最蛮荒的原质,不是丝丝缕缕,飘飘渺渺,而像一堵厚实的墙,挡在鼻孔前。这味道混合着青草的汁液、牛羊的粪便、淤泥、腐烂的浮游生物、草根、发酵的浮萍……湖水看起来很浅,倒映着蓝天,于微风中晃动波浪。七八匹扎堆喝水的马儿,只是站在湖边的泥沼地,绝不朝水里多走一步。环湖的泥沼,密布着蹄印,杂乱无章。这些印子经太阳暴晒,三四天后会变得坚硬无比,表皮浮出一层砂糖般的碱面。

  除了蹄印,湖边没有一点多余的垃圾。我试图顺着蹄印靠近水边,但没走几步,脚底便被淤泥黏住。眺望湖心,感觉那里有个磁场,神秘吊诡,不觉自动止步,只望着成群的野鸭兴叹。这个高原湖泊离县城太远,从来没有专家来此进行过调查;又因湖水与沼泽相连,人很难靠近湖心,因此,“沙孜湖里究竟有没有鱼虾”,还是个谜。

  离湖边最近的一排毡房,有十二座,间距为四五米,大都门帘搭起,天窗上的毡子挑开,烟囱竖立,但并不冒烟。此刻,早饭刚毕,午饭尚早。每座毡房门口都停着辆摩托车。在一户人家的羊圈旁,还停着辆卡车(转场时,它已取代骆驼的地位)。一群绵羊潮水般涌来,姜黄灰白。上了土路后,羊们像是听到头羊的命令,自动分开,只走在道路两边有草的地方。羊群走走停停,看似散漫,又像走在既定的地图上。

  迎面走来三位哈萨克族妇女,纱巾、西装上衣、长裙、皮鞋、拎包。其中一人在腋下夹着卷红色小地毯。身旁是三个孩子,高个的女孩粉红拉链夹克、蓝牛仔裤、白皮鞋,两个男孩,黑裤带卡通图案,毛衣,坎肩。摩托车闪过,开车男子鸭舌帽、夹克衫,后座妇女的怀里搂着个婴儿。女人身后,是卷紫红地毯,边角饰有姜黄棕黑花纹。

  一座圆形的土墩墓耸起,环绕着土墩墓的草场,与我惯常所见不同:不是平坦一片,而是鼓凸着一个个密麻麻的肿包,像绿色海浪,起伏跌宕。这种草场被哈萨克人称为“孔额尔欧巴”(羊圈式草场)。哈萨克人将立起来的东西称为“欧巴”(苍天);而“孔额儿”是多义词,其一表示颜色:或咖啡色,或紫色(那是九月沙孜草原的颜色);另一个意思为褐色的牛(牧民第一眼看到沙孜草原,这片丰美之地既不是黑色,也不是黄色,更不是红色,而是褐色)。因此,“孔额儿欧巴”,实际是根据颜色、地形、气候而来的词汇——此地既不冷,也不热,风也不乱刮,是上天赐予的褐色的羊圈式草场。

  我真的见到了这一切:湖水、毡房、土墩墓、羊圈式草场……每一样,都和设想的不一样。在我来沙孜湖之前,有人告诫我——你没有必要“真的”到达那里:你可以看照片,搜索纪录片,和一些人谈话。但我却执拗地要“亲自到达”。结果令我大吃一惊:任何被我“到达”的地方,都为我展开了一个有待探索的丰富世界;每一件物体都不是单独存在的,都会提示出另一件事;我的意识不断超越曾经的范围:时间是什么?我在哪里?

  草原就这样延续着,不断重复自身:春天青草新鲜,秋季变得浅黄,冬季被雪覆盖。这种轮回,让这片区域看起来,比实际还要古老,像一处文明的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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