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经典作家 >> 生平研究 >> 正文

理解鲁迅的几个关键词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9月11日09:47 来源:中国作家网 刘春勇

  打开鲁迅的世界应该深入解析的几个关键词:虚妄、多疑、坚韧、留白。我想对这几个关键词的阐释不仅关涉到对鲁迅的重新解读,对我们思考现代性也有一定帮助。

  长期以来,我们的研究者认为鲁迅与虚无主义纠缠不休,现在我们必须扭转这种观念。鲁迅所面对的绝不是虚无的问题,而是虚妄。

  关于虚无,尼采的解释是,“虚无主义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最高价值的自行贬黜。”(尼采《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所谓“最高价值的自行贬黜”,其实就是“上帝已死”。不过,要将虚无阐释完毕,还应该加上一句话,即虚无乃是现代人对上帝/天道隐没后所剩余那个位相之僭越的后果。“僭越”奠定了人的理性的至高无上的地位,同时使得人类进入一个漫长的“无剩余”的时代——现代。在“无剩余”的现代,几乎没有人能够跟虚无脱离干系。因为虚无不仅包含某种绝望的来临,同时也包含着看似完全相反的怀抱希望的理想主义。在这一点上,现代人鲁迅同样不能免除。留日时期所怀抱的理想主义同回国后认同于“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并做绝望的反抗实际上都在虚无主义的范畴当中。但是,对虚无主义的反抗必须来自内部。这条道路,鲁迅天才般地触碰到了,他说,“……看来看去,就看得怀疑起来,于是失望,颓唐得很了。……不过我却又怀疑于自己的失望,因为我所见过的人们,事件,是有限得很的,这想头,就给了我提笔的力量。”(《南腔北调集·〈自选集〉自序》)承认人的理性的有限性,其实是对“僭越”的抵抗,或者更明白地说,鲁迅莫名地感到了上帝/天道隐没后所剩余的那个位相,他没有去“僭越”,相反将其悬置/留白起来。尽管只有两个字的区别,但是“僭越”与“悬置”所表达的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世界像。“悬置”打消了“极致”——极致的希望与极致的绝望——同时也取消了“终极”,因之,这个世界只是存在于“中间物”当中,于是鲁迅借裴多菲鸣叫出了他的觉醒,“绝望之为虚妄,正如希望相同”。这个觉醒既非绝望,也非希望,而是对虚妄的感到。

  那么,感到世界为虚妄的鲁迅对世界的认知又会采取怎样一种方式呢?他说,“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呐喊·自序》)他又说,“但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其实这或者是年龄和经历的关系,也许未必一定的确的,因为我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两地书·四》)这种以不断否定自我而为他者存留“余地”的认知方式其实就是鲁迅的多疑思维。多疑是鲁迅认知世界的最根本的方式,而其根底就在其对世界之虚妄的感到。鲁迅的多疑思维方式总是同强烈的自我反省意识和对他者的存留“余地”紧密联系在一起。很显然,与之紧密联系的这二者都同“悬置”相关。但是,这样不断的否定自我的认知方式又并不能抵达黑格尔否定之否定意义上的乐观的绝对行动之源(绝对主体),因为在否定自我之确证,为他者存留“余地”之后,鲁迅说到,“于是我终于答应他也做文章了,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记》。从此以后,便一发而不可收,每写些小说模样的文章,以敷衍朋友们的嘱托。”“敷衍”显然不能比附为黑格尔否定之否定之后的绝对行动源。但“敷衍”又绝不是潦草了事,“敷衍”乃是对世界之虚妄像体认知之后的处事方式:执著于当下,从当下往未来延展,而非相反。或者鲁迅用了“敷衍”这样一个自我贬抑的词语同时表达了对现代虚无主义强大诱惑力的抵抗与自我的坚持。这情形有一点像中国的一句老话,“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我们经常拿这句话作贬义使用,可是我们反过来再看看鲁迅,他的虚妄的行为(“敷衍”、“挤”)不正是这样“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吗?以虚无者的角度来看,这里面有着怎样的痛苦,可是从一个虚妄者来看,这里面自有执著于每一刻的喜悦与平淡。

  执著于每一刻的喜悦与平淡而不是向往一劳永逸的狂喜,正是李长之所说的鲁迅的“人得要生存”的强烈信念,这就是坚韧,也就是鲁迅所常常说的“韧”。坚韧是鲁迅所意识到的虚妄世界像在生活层面的实践,是鲁迅的实践方式。同多疑的认知方式一样,坚韧的实践方式也是建立在虚妄之上的。感到世界的虚妄与否同其坚韧的实践方式是鲁迅区别于同时代人的最为显著的标志,也是鲁迅与左联最根本的区别。他在左联成立大会上不合时宜的宣讲“韧”的战斗,其根源也在于此。关于“韧”,竹内好是这么评说的,“鲁迅这种韧性生命里的根源是什么?关于这个问题,有个叫做李长之的年青的文艺批评家认为就在‘人得要生存’这一朴素的生活信念中。……这是个卓越的见解。但还没有充分、明确地指出鲁迅道德观点的核心。我想,大概可以到原始孔教的精神中,溯及到它的踪迹吧。”(竹内好《作为思想家的鲁迅》)我想这是对鲁迅极中肯的评价。不过惟一的区别在于,“人得要生存”这一朴素的生活信念对原始孔教而言是顺理成章的,对鲁迅而言是要挣扎、辗转才能取得的。

  然而,鲁迅毕竟是一位写作者,他必须将这样一种多疑的认知和坚韧的生活实践转化为审美,用文字的方式呈现出来贡献给世界。那么,与虚妄世界像相伴随的鲁迅的审美是怎样的呢?在《华盖集·忽然想到(二)》中,鲁迅强调要有“余裕”、要“留白”正是其美学观的显现,而且这种“留白”的美学观是其后期杂文写作的根基。留白的写作不是剪去枝节,只留主题的写作,而是相反,留白是一种散漫性的(discursive)、将一切“摆脱”,“给自己轻松一下”的写作。   

  (作者为中国传媒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