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新作品 >> 杂文 >> 正文

周国平:《内在的从容》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9月09日16:47 来源:中国作家网 周国平

  目录

  01  序

  上编  碎句

  002  人性

  007  人生

  014  做人

  017  处世

  022  独处与交往

  028  爱

  032  两性之间

  036  婚姻

  041  孩子和教育

  047  幸福与苦难

  序

  本书是我的第三本随感集,所收文字写于 2001 年至 2005 年间。前两本为《人与永恒》、《风中的纸屑》,皆流传已久,最近又由出版社出了袖珍精装本。这一本初版于 2006 年,当时的书名是《碎句与短章》,现在也要出袖珍精装本,有读者认为原书名与我的作品风格不吻合,建议更改,我觉得有理,欣然听从。

  “内在的从容”是从本书内容中选取的一个词组,代表了我近些年特别愿意保持的一种状态,用作书名挺合适。在今天的世界上,大家都很忙,我似乎也不例外。

  但是,对于忙,我始终有一种警惕。我确立了两个界限,第一要忙得愉快,只为自己真正喜欢的事忙;第二要忙得有分寸,做多么喜欢的事也不让自己忙昏了头。其实,正是做自己喜欢的事,更应该从容,心灵是清明而活泼的,才会把事情做好,也才能享受做事的快乐。比如读书和写作,我有许多大的计划,但我决不赶进度,读得慢、写得少又何妨,把这么好的乐事变成苦差才是最划不来的。

  初版时全书分成两部分。上编“碎句”基本上是随感的原始素材,按主题加以分类编排。下编“短章”汇集了一些短小的文章,大多是为一家报纸的副刊写的,实际上也是在随感素材的基础上加工而成。现在虽然改了书名,但内容及布局未变,故仍保留“碎句”和“短章”为上下编的标题。

  周国平

  2008 年 3 月 5 日

  上编  碎句

  人性

  每一个人的长处和短处是同一枚钱币的两面,就看你把哪一面翻了出来。换一种说法,就每一个人的潜质而言,本无所谓短长,短长是运用的结果,用得好就是长处,用得不好就成了短处。

  华兹华斯说:“孩子是大人的父亲。”我这样来论证这个命题——孩子长于天赋、好奇心、直觉,大人长于阅历、知识、理性,因为天赋是阅历的父亲,好奇心是知识的父亲,直觉是理性的父亲,所以孩子是大人的父亲。

  这个命题除了表明我们应该向孩子学习之外,还可做另一种解释:对于每一个人来说,他的童年状况也是他的成年状况的父亲,因此,早期的精神发育在人生中具有关键作用。

  人是情感动物,也是理智动物,二者不可缺一。

  在人类一切事业中,情感都是原动力,而理智则有时是制动器,有时是执行者。或者说,情感提供原材料,理智则做出取舍,进行加工。世上决不存在单凭理智就能够成就的事业。

  所以,无论哪一领域的天才,都必是具有某种强烈情感的人。区别只在于,由于理智加工程度和方式的不同,对那作为原材料的情感,我们从其产品上或者容易认出,或者不容易认出罢了。

  情感和理智是一对合作伙伴,如同一切合作伙伴一样,它们之间可能发生冲突。有几种不同情况:

  其一,两者都弱,冲突也就弱,其表现是平庸。

  其二,双方力量对比悬殊,情感强烈而理智薄弱,或理智发达而情感贫乏。在这两种情形下,冲突都不会严重,因为一方稳占支配地位。这样的人可能一事无成,也可能成为杰出的偏才。

  其三,两者皆强,因而冲突异常激烈。然而,倘若深邃的理智终于能驾御磅礴的情感,从最激烈的冲突中便能产生最伟大的成就。这就是大天才的情形。

  一个人对于人性有了足够的理解,他看人包括看自己的眼光就会变得既深刻又宽容,在这样的眼光下,一切隐私都可以还原成普遍的人性现象,一切个人经历都可以转化成心灵的财富。

  绝大多数人的生命潜能有太多未被发现和运用。由于环境的逼迫、利益的驱使或自身的懒惰,人们往往过早地定型了,把偶然形成的一条窄缝当成了自己的生命之路,只让潜能中极小一部分从那里释放,绝大部分遭到了弃置。人们是怎样轻慢地亏待自己只有一次的生命啊。

  不论电脑怎样升级,我只是用它来写作,它的许多功能均未被开发。我们的生命何尝不是如此?

  骄傲与谦卑未必是反义词。

  有高贵的骄傲,便是面对他人的权势、财富或任何长处不卑不亢,也有高贵的谦卑,便是不因自己的权势、财富或任何长处傲视他人,它们是相通的。

  同样,有低贱的骄傲,便是凭借自己的权势、财富或任何长处趾高气扬,也有低贱的谦卑,便是面对他人的权势、财富或任何长处奴颜婢膝,它们也是相通的。

  真正的对立存在于高贵与低贱之间。

  我听到一场辩论:挑选一个人才,人品和才智哪一个更重要?双方各执一端,而有一个论据是相同的。一方说,人品重要,因为才智是可以培养的,人品却难改变。另一方说,才智重要,因为人品是可以培养的,才智却难改变。

  其实,人品和才智都是可以改变的,但要有大的改变都很难。

  也许,人是很难真正改变的,内核的东西早已形成,只是在不同的场景中呈现不同的形态,场景的变化反而证明了内核的坚固。

  人性意义上的伟大是世界性的,必能赢得一切民族的人的尊敬。

  耶稣说:“先知在自己的家乡往往不受欢迎,而在家乡之外却受到尊敬。”套用他的话,我们可以说,只在自己的家乡受到推崇,而在家乡之外不受欢迎的榜样是不够格的榜样。

  在任何专制体制下,都必定盛行严酷的道德法庭,其职责便是以德的名义把人性当作罪恶来审判。事实上,用这样的尺度衡量,每个人都是有罪的,至少都是潜在的罪人。可是,也许正因为如此,道德审判反而更能够激起疯狂的热情。

  据我揣摩,人们的心理可能是这样的:一方面,自己想做而不敢做的事,竟然有人做了,于是嫉妒之情便化装成正义的愤怒猛烈喷发了。当然啦,决不能让那个得了便宜的人有好下场;另一方面,倘若自己也做了类似的事,那么,坚决向法庭认同,与罪人划清界线,就成了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反应,仿佛谴责的调门越高,自己就越是安全。

  因此,凡道德法庭盛行之处,人与人之间必定充满残酷的斗争,人性必定扭曲,爱必定遭到扼杀。

  人生

  人生中的大问题都是没有答案的,但是,唯有思考这些问题的人才可能真正拥有自己的生活信念和生活准则。

  人生中有些事情很小,但可能给我们造成很大的烦恼,因为离得太近。人生中有些经历很重大,但我们当时并不觉得,也因为离得太近。距离太近时,小事也会显得很大,使得大事反而显不出大了。隔开一定距离,事物的大小就显出来了。

  我们走在人生的路上,遇到的事情是无数的,其中多数非自己所能选择,它们组成了我们每一阶段的生活,左右着我们每一时刻的心情。我们很容易把正在遭遇的每一件事情都看得十分重要。然而,事过境迁,当我们回头看走过的路时便会发现,人生中真正重要的事情是不多的,它们奠定了我们的人生之路的基本走向,而其余的事情不过是路边的一些令人愉快或不愉快的小景物罢了。

  人生中一切美好的时刻,我们都无法留住。人人都生活在流变中,人人的生活都是流变。那么,一个人的生活是否精彩,就并不在于他留住了多少珍宝,而在于他有过多少想留而留不住的美好的时刻,正是这些时刻组成了他的生活中的流动的盛宴。留不住当然是悲哀,从来没有想留住的珍宝却是更大的悲哀。

  既然一切美好的价值都会成为过去,我们就必须承认过去的权利,过去不是空无,而是一切美好价值存在的唯一可能的形式。

  世上事了犹未了,又何必了?这种心境,完全不是看破红尘式的超脱,而更像是一种对人生悲欢的和解和包容。

  人心中应该有一些有分量的东西,使人沉重的往事是不会流失的。

  人生有千百种滋味,品尝到最后,都只留下了一种滋味,就是无奈。生命中的一切花朵都会凋谢,一切凋谢都不可挽回,对此我们只好接受。我们不得不把人生的一切缺憾随同人生一起接受下来,认识到了这一点,我们心中就会产生一种坦然。无奈本身包含不甘心的成分,可是,当我们甘心于不甘心,坦然于无奈,对无能为力的事情学会了无所谓,无奈就成了一种境界。

  我们平时斤斤计较于事情的对错,道理的多寡,感情的厚薄,在一位天神的眼里,这种认真必定十分可笑。

  我相信,终年生活在大自然中的人,是会对一草一木产生感情的,他会与它们熟识,交谈,会惦记和关心它们。大自然使人活得更真实也更本质。

  人在世界上行走,在时间中行走,无可奈何地迷失在自己的行走之中。他无法把家乡的泉井带到异乡,把童年的彩霞带到今天,把 18 岁生日的烛光带到 40 岁的生日。不过,那不能带走的东西未必就永远丢失了。也许他所珍惜的所有往事都藏在某个人迹不至的地方,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刻,其中一件或另一件会突然向他显现,就像从前的某一片烛光突然在记忆的夜空中闪亮。

  我不知道,我的本质究竟是那独一无二的“自我”,还是那无所不包的“大全”。我只知道,对于我来说,无论是用“大全”否定“自我”,还是用“自我”否定“大全”,结局都是虚无。

  我们不妨站到上帝的位置上看自己的尘世遭遇,但是,我们永远是凡人而不是上帝。所以,每一个人的尘世遭遇对于他自己仍然具有特殊的重要性。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老子如是说。

  既然祸福如此无常,不可预测,我们就应该与这外在的命运保持一个距离,做到某种程度的不动心,走运时不得意忘形,背运时也不丧魂落魄。也就是说,在宏观上持一种被动、超脱、顺其自然的态度。

  既然祸福如此微妙,互相包含,在每一具体场合,我们又非无可作为。我们至少可以做到,在幸运时警惕和防备那潜伏在幸福背后的灾祸,在遭灾时等待和争取那依傍在灾祸身上的转机。也就是说,在微观上持一种主动、认真、事在人为的态度。

  虽然没有根据,但我确信每个人的寿命是一个定数,太不当心也许会把它缩短,太当心却不能把它延长。

  死亡不是一个思考的对象。当我们自以为在思考死亡的时候,我们实际上所做的事情不是思考,而是别的,例如期望、相信、假设、想象、类比等等。

  不过,我不反对这样做,因为对于死亡的真正思考是不可能的,我们除了用各种诗意的解说来鼓励自己之外,还能够怎样呢?

  一个人预先置身于墓中,从死出发来回顾自己的一生,他就会具备一种根本的诚实,因为这时他面对的是自己和上帝。人只有在面对他人时才需要掩饰或撒谎,自欺者所面对的也不是真正的自己,而是自己在他人面前扮演的角色。

  死亡是神秘的黑夜,生命如同黑夜里一朵小小的烛光。它燃烧,照耀,突然被一阵风吹灭;或者,逐渐暗淡,终于慢慢地熄灭。

  在另一个黑夜里,同一朵烛光会不会重新点燃?

  也许,在天国里没有黑夜,只有光明,所有的烛光其实并未熄灭,只是回到了那永恒的光明中?

  对于死亡,我也许不是想明白了,而是受了哲人们态度的熏陶,能够面对和接受了。

  随着老年的到来,人的自我意识似乎会渐渐淡薄。

  死的可怕在于自我的寂灭,那么,自我意识的淡薄应该是一件好事了,因为它使人在麻木中比较容易接受死。

  可是,问题在于:临死时究竟清醒好还是麻木好?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的设想是,若是保持清醒的自我意识,死时肯定会更痛苦,但同时也会更自持,更尊严,更有气度。

  恰恰是当一个人即将告别人世的时候,他与世界之间最有可能产生一种非常有价值的交流。这种死别时刻的精神交流几乎具有一种神圣的性质。一个人在大限面前很可能会获得一种不同的眼光,比平常更真实也更超脱。当然,前提是他没有被死亡彻底击败,仍能进行活泼的思考。有一些人是能够凭借自身内在的力量做到这一点的。就整个社会而言,为了使更多的人做到这一点,便有必要改变讳言死亡的陋习,形成一种生者与将死者一起坦然面对死亡的健康氛围。在这样的氛围中,将死者不再是除了等死别无事情可做,而是可以做他一生中最后一件有意义的事,便是成为一个哲学家。我这么说丝毫不是开玩笑,一个人不管他的职业是什么,他的人生的最后阶段都应该是哲学阶段。在这个阶段,死亡近在眼前,迫使他不得不面对这个最大的哲学问题。只要他能够正视和思考,达成一种恰当的认识和态度,他也就是一个事实上的哲学家了。

  死有什么可思考的?什么时候该死就死,不就是一死?——可是,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会不会也是一种矫情呢?

  他兴奋了,不停地吸烟。烟有害于健康,会早死的!死?此时此刻,这是一个多么遥远而抽象的字眼。

  从无中来,为何不能回到无中去?

  做人

  一个自己有人格的尊严的人,必定懂得尊重一切有尊严的人格。

  同样,如果你侮辱了一个人,就等于侮辱了一切人,也侮辱了你自己。

  做人要讲道德,做事要讲效率。讲道德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讲效率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生命。

  在人类的基本价值中,有一项久已被遗忘,它就是高贵。

  西方人文传统中有一个重要观念,便是人的尊严,其经典表达就是康德所说的“人是目的”。按照这个观念,每个人都是一个有尊严的精神性存在,不可被当作手段使用。对于今天许多国人来说,这个观念何其陌生,只把自己用作了谋利的手段,互相之间也只把对方用作了谋利的手段,未尝想到自己和别人都是有尊严的精神性存在。

  世上有一种人,毫无尊严感,毫不讲道理,一旦遇上他们,我就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因为我与人交往的唯一基础是尊严感,与人斗争的唯一武器是讲道理。我不得不相信,在生物谱系图上,我和他们之间隔着无限遥远的距离。

  人生意义取决于灵魂生活的状况。其中,世俗意义即幸福取决于灵魂的丰富,神圣意义即德性取决于灵魂的高贵。

  人应该有一种基本的自信,就是做人的自信,作为人类平等一员的自信。在专制政治下,人们的这种自信必然遭到普遍的摧毁。当所有的人都被迫跪下的时候,那唯一站着的人就成了神。

  在日常生活中,当一个人在某方面——例如权力、财产、知识、相貌等——处于弱势状态时,常常也会产生自卑心理。但是,只要你拥有做人的基本自信,你就比较容易克服这类局部的自卑,依然坦荡地站立在世界上。

  那些没有立足点的人,他们哪儿都不在,竟因此自以为是自由的。在今天,这样的人岂不仍然太多了?没有自己的信念,他们称这为思想自由。没有自己的立场,他们称这为行动自由。没有自己的女人,他们称这为爱情自由。可是,真正的自由始终是以选择和限制为前提的,爱上这朵花,也就是拒绝别的花。一个人即使爱一切存在,仍必须为他的爱找到确定的目标,然后他的博爱之心才可能得到满足。

  人应该活得真实。真实不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地方,而是我们对这个世界的一种态度,是我们终于为自己找到的一种生活信念和准则。

  处世

  人活世上,有时难免要有求于人和违心做事。但是,我相信,一个人只要肯约束自己的贪欲,满足于过比较简单的生活,就可以把这些减少到最低限度。远离这些麻烦的交际和成功,实在算不得什么损失,反而受益无穷。我们因此获得了好心情和好光阴,可以把它们奉献给自己真正喜欢的人,真正感兴趣的事,而首先是奉献给自己。对于一个满足于过简单生活的人,生命的疆域是更加宽阔的。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有所为就必有所不为,而人与人之间的巨大区别就在于所为所不为的不同取向。

  我相信,在现代的市场竞争中,综合素质是更加重要的,其中也包括精神素质。市场上的大手笔往往出自精神视野宽阔的人,玩弄小伎俩的人虽能得逞于一时,但决没有大出息。

  仗义和信任貌似相近,实则属于完全不同的道德谱系。信任是独立的个人之间的关系,一方面各人有自己的人格、价值观、生活方式、利益追求等,在这些方面彼此尊重,绝不要求一致;另一方面合作做事时都遵守规则。仗义却相反,一方面抹杀个性和个人利益,样样求同,不能容忍差异;另一方面共事时不讲规则。

  成功不是衡量人生价值的最高标准,比成功更重要的是,一个人要拥有内在的丰富,有自己的真性情和真兴趣,有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只要你有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你就在任何情况下都会感到充实和踏实。那些仅仅追求外在成功的人实际上是没有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的,他们真正喜欢的只是名利,一旦在名利场上受挫,内在的空虚就暴露无遗。照我的理解,把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做好,尽量做得完美,让自己满意,这才是成功的真谛,如此感到的喜悦才是不搀杂功利考虑的纯粹的成功之喜悦。当然,这个意义上的成功已经超越于社会的评价,而人生最珍贵的价值和最美好的享受恰恰就寓于这样的成功之中。

  成功是一个社会概念,一个直接面对上帝和自己的人是不会太看重它的。

  有一些渺小的人获得了虚假的成功,他们的成功很快就被历史遗忘了。有一些伟大的人获得了真实的成功,他们的成功被历史永远记住了。但是,我知道,还有许多优秀的人,他们完全淡然于成功,最后也确实与成功无缘。对于这些人,历史既没有记住他们,也没有遗忘他们,他们是超越于历史之外的。

  生命有限,我害怕把精力投错了地方,致使不再来得及做成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我本来就不是一个爱热闹的人,今后会更加远离一切热闹,包括媒体的热闹和学界的热闹(我把后者看作前者的一个类别),在安静中做成自己想做的事情,或者至少把自己真正想做什么的问题想明白。其实,真想明白了,哪有做不成之理呢?

  好了,祝世界继续热闹。

  我们活在世上,必须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一个人认清了他在这世界上要做的事情,并且在认真地做着这些事情,他就会获得一种内在的平静和充实。

  现在我觉得,人生最好的境界是丰富和安静。安静,是因为摆脱了外界虚名浮利的诱惑。丰富,是因为拥有了内在精神世界的宝藏。

  热闹总归是外部活动的特征,而任何外部活动倘若没有一种精神追求为其动力,没有一种精神价值为其目标,那么,不管表面上多么轰轰烈烈,有声有色,本质上必定是贫乏和空虚的。我对一切太喧嚣的事业和一切太张扬的感情都心存怀疑,它们总是使我想起莎士比亚对生命的嘲讽:“充满了声音和狂热,里面空无一物。”

  老子主张“守静笃”,任世间万物在那里一齐运动,我只是静观其往复,如此便能成为万物运动的主人。这叫“静为躁君”。

  当然,人是不能只静不动的,即使能也不可取,如一潭死水。你的身体尽可以在世界上奔波,你的心情尽可以在红尘中起伏,关键在于你的精神中一定要有一个宁静的核心。有了这个核心,你就能够成为你的奔波的身体和起伏的心情的主人了。

  我们捧着一本书,如果心不静,再好的书也读不进去,更不用说领会其中妙处了。读生活这本书也是如此。

  其实,只有安静下来,人的心灵和感官才是真正开放的,从而变得敏锐,与对象处在一种最佳关系之中。但是,心静又是强求不来的,它是一种境界,是世界观导致的结果。一个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的人,必定总是处在心猿意马的状态。

  独处与交往

  独处也是一种能力,并非任何人任何时候都可具备的。具备这种能力并不意味着不再感到寂寞,而在于安于寂寞并使之具有生产力。人在寂寞中有三种状态。一是惶惶不安,茫无头绪,百事无心,一心逃出寂寞。二是渐渐习惯于寂寞,安下心来,建立起生活的条理,用读书、写作或别的事务来驱逐寂寞。三是寂寞本身成为一片诗意的土壤,一种创造的契机,诱发出关于存在、生命、自我的深邃思考和体验。

  有的人只习惯于与别人共处,和别人说话,自己对自己无话可说,一旦独处就难受得要命,这样的人终究是肤浅的。人必须学会倾听自己的心声,自己与自己交流,这样才能逐渐形成一个较有深度的内心世界。

  我身上有两个自我。一个好动,什么都要尝试,什么都想经历。另一个喜静,对一切加以审视和消化。这另一个自我,仿佛是它把我派遣到人世间活动,同时又始终关切地把我置于它的视野之内,随时准备把我召回它的身边。即使我在世上遭受最悲惨的灾难和失败,只要识得返回它的途径,我就不会全军覆没。它是我的守护神,为我守护着一个永远的家园,使我不致无家可归。

  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除了外在的自我以外,都还有着一个内在的精神性的自我。可惜的是,许多人的这个内在自我始终是昏睡着的,甚至是发育不良的。为了使内在自我能够健康生长,你必须给它以充足的营养。

  如果你经常读好书、沉思、欣赏艺术,拥有丰富的精神生活,你就一定会感觉到,在你身上确实还有一个更高的自我,这个自我是你的人生路上的坚贞不渝的精神密友。

  人在世上都离不开朋友,但是,最忠实的朋友还是自己,就看你是否善于做自己的朋友了。要能够做自己的朋友,你就必须比那个外在的自己站得更高,看得更远,从而能够从人生的全景出发给他以提醒、鼓励和指导。

  “记住回家的路”这句话有两层意思。其一,人活在世上,总要到社会上去做事的。如果说这是一种走出家门,那么,回家便是回到每个人的自我,回到个人的内心生活。一个人倘若只有外在生活,没有内心生活,他最多只是活得热闹或者忙碌罢了,决不可能活得充实。其二,如果把人生看作一次旅行,那么,只要活着,我们就总是在旅途上。人在旅途,怎能没有乡愁?乡愁使我们追思世界的本原、人生的终极、灵魂的永恒故乡。

  总括起来,“记住回家的路”就是:记住从社会回到自我的路,记住从世界回到上帝的路。人当然不能不活在社会上和世界中,但是,时时记起回家的路,便可以保持清醒,不在社会的纷争和世界的喧嚣中沉沦。

  真正成为自己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世上有许多人,你可以说他是随便什么东西,例如是一种职业,一种身份,一个角色,唯独不是他自己。如果一个人总是按照别人的意见生活,没有自己的独立思考,总是为外在的事务忙碌,没有自己的内心生活,那么,说他不是他自己就一点儿也没有冤枉他。因为确确实实,从他的头脑到他的心灵,你在其中已经找不到丝毫真正属于他自己的东西了,他只是别人的一个影子和事务的一架机器罢了。

  做自己的一个冷眼旁观者和批评者,这是一种修养,它可以使我们保持某种清醒,避免落入自命不凡或者顾影自怜的可笑复可悲的境地。

  人们常常误认为,那些热心于社交的人是一些慷慨之士。泰戈尔说得好,他们只是在挥霍,不是在奉献,而挥霍者往往缺乏真正的慷慨。

  那么,挥霍与慷慨的区别在哪里呢?我想是这样的:挥霍是把自己不珍惜的东西拿出来,慷慨是把自己珍惜的东西拿出来。社交场上的热心人正是这样,他们不觉得自己的时间、精力和心情有什么价值,所以毫不在乎地把它们挥霍掉。相反,一个珍惜生命的人必定宁愿在孤独中从事创造,然后把最好的果实奉献给世界。

  与人相处,如果你感到格外的轻松,在轻松中又感到真实的教益,我敢断定你一定遇到了你的同类,哪怕你们从事着截然不同的职业。

  对于人际关系,我逐渐总结出了一个最合乎我的性情的原则,就是尊重他人,亲疏随缘。我相信,一切好的友谊都是自然而然形成的,不是刻意求得的。我还认为,再好的朋友也应该有距离,太热闹的友谊往往是空洞无物的。

  使一种交往具有价值的不是交往本身,而是交往者各自的价值。高质量的友谊总是发生在两个优秀的独立人格之间,它的实质是双方互相由衷的欣赏和尊敬。因此,重要的是使自己真正有价值,配得上做一个高质量的朋友,这是一个人能够为友谊所做的首要贡献。

  凡是顶着友谊名义的利益之交,最后没有不破裂的,到头来还互相指责对方不够朋友,为友谊的脆弱大表义愤。其实,关友谊什么事呢,所谓友谊一开始就是假的,不过是利益的面具和工具罢了。今天的人们给了它一个恰当的名称,叫感情投资,这就比较诚实了,我希望人们更诚实一步,在投资时把自己的利润指标也通知被投资方。

  现在人们提倡关爱,我当然赞成。我想提醒的是,不要企图用关爱去消除一切隔膜,这不仅是不可能的,而且会使关爱蜕变为精神强暴。在我看来,一种关爱不论来自何方,它越是不带精神上的要求,就越是真实可信,母爱便是一个典型的例证。关爱所给予的是普通的人间温暖,而在日常生活中,我们真正需要并且可以期望获得的也正是这普通的人间温暖。至于心灵的沟通,那基本上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因而对之最适当的态度是顺其自然。

  爱

  人与人之间,部落与部落之间,种族与种族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为什么会仇恨?因为利益的争夺,观念的差异,隔膜,误会,等等。一句话,因为狭隘。一切恨都溯源于人的局限,都证明了人的局限。爱在哪里?就在超越了人的局限的地方。

  只爱你的亲人和朋友是容易的,恨你的仇敌也是容易的,因为这都是出于一个有局限性的人的本能。做一个父亲爱自己的孩子,做一个男人爱年轻漂亮的女人,做一个处在种种人际关系中的人爱那些善待自己的人,这有什么难呢?作为某族的一员恨敌族,作为某国的臣民恨敌国,作为正宗的信徒恨异教徒,作为情欲之人恨伤了你的感情、损了你的利益的人,这有什么难呢?难的是超越所有这些局限,不受狭隘的本能和习俗的支配,作为宇宙之子却有宇宙之父的胸怀,爱宇宙间的一切生灵。

  有人打了你的右脸,你就一定要回打他吗?你回打了他,他再回打你,仇仇相生,怨怨相报,何时了结?

  那打你的人在打你的时候是狭隘的,被胸中的怒气支配了,你又被他激怒,你们就一齐在狭隘中走不出来了。

  耶稣要你把左脸也送上去,这也许只是一个比喻,意思是要你丝毫不存计较之心,远离狭隘。当你这样做的时候,你已经上升得很高,你真正做了被打的你的肉躯的主人。相反,那计较的人只念着自己被打的右脸,他的心才成了他的右脸的奴隶。我开始相信,在右脸被打后把左脸送上去的姿态也可以是充满尊严的。

  有一个人因为爱泉水的歌声,就把泉水灌进瓦罐,藏在柜子里。我们常常和这个人一样傻。我们把女人关在屋子里,便以为占有了她的美。我们把事物据为己有,便以为占有了它的意义。可是,意义是不可占有的,一旦你试图占有,它就不在了。无论我们和一个女人多么亲近,她的美始终在我们之外。不是在占有中,而是在男人的欣赏和倾倒中,女人的美便有了意义。我想起了海涅,他终生没有娶到一个美女,但他把许多女人的美变成了他的诗,因而也变成了他和人类的财富。

  一个人的爱情经历并不限于与某一个或某几个特定异性之间的恩恩怨怨,而且也是对于整个异性世界的总体感受。

  爱情不是人生中一个凝固的点,而是一条流动的河。这条河中也许有壮观的激流,但也必然会有平缓的流程,也许有明显的主航道,但也可能会有支流和暗流。

  除此之外,天上的云彩和两岸的景物会在河面上映出倒影,晚来的风雨会在河面上吹起涟漪,打起浪花。让我们承认,所有这一切都是这条河的组成部分,共同造就了我们生命中的美丽的爱情风景。

  爱是耐心,是等待意义在时间中慢慢生成。

  人们举着条件去找爱,但爱并不存在于各种条件的哪怕最完美的组合之中。爱不是对象,爱是关系,是你在对象身上付出的时间和心血。你培育的园林没有皇家花园美,但你爱的是你的园林而不是皇家花园。你相濡以沫的女人没有女明星美,但你爱的是你的女人而不是女明星。也许你愿意用你的园林换皇家花园,用你的女人换女明星,但那时候支配你的不是爱,而是欲望。

  那些不幸的天才,例如尼采和凡·高,他们最大的不幸并不在于无人理解,因为精神上的孤独是可以用创造来安慰的,而恰恰在于得不到普通的人间温暖,活着时就成了被人群遗弃的孤魂。

  两性之间

  两性之间在生理上和心理上的差异是一个明显的事实,否认这种差异是愚蠢的,试图论证在这种差异中哪一性更优秀则是无聊的。正确的做法是把两性的差异本身当作价值,用它来增进共同的幸福。

  女性为阴,男性为阳。于是,人们常把敏感、细腻、温柔等阴柔气质归于女性,把豪爽、粗犷、坚毅等阳刚气质归于男性。我怀疑这很可能是受了语言的暗示。事实上,女人也可以是刚强的,男人也可以是温柔的,而只要自然而然,都不失为美。

  在人类文化的发展中,性的羞耻心始终扮演着一个重要的角色。性的羞耻心不只意味着禁忌和掩饰,它更来自对于差异的敏感、兴奋和好奇。在个体发育中,我们同样可以看到,性的羞耻心的萌发是与个人心灵生活的丰富化过程微妙地交织在一起的。

  海涅在一首诗里说:“我要是克制了邪恶的欲念,那真是一件崇高的事情;可是我要是克制不了,我还有一些无比的欢欣。”

  这个原来的痴情少年现在变得多么玩世不恭啊。

  你知道相反的情形是什么吗?就是:克制了欲念,感到压抑和吃亏;克制不了,又感到良心不安。

  一个男人如果不再痴情,他在男女关系上大体上就只有玩世不恭和麻木不仁这两种选择。

  当然,最佳状态是痴情依旧,因而不生邪念,也无须克制了。

  如果你喜欢的一个女人没有选择你,而是选择了另一个男人,你所感到的嫉妒有三种情形:

  第一,如果你觉得那个情敌比你优秀,嫉妒便伴随着自卑,你会比以往任何时候更为自己的弱点而痛苦。

  第二,如果你觉得自己与那个情敌不相上下,嫉妒便伴随着委屈,你会强烈地感到自己落入了不公平的境地。

  第三,如果你觉得那个情敌比你差,嫉妒便伴随着蔑视,你会因为这个女人的鉴赏力而降低对她的评价。

  对于男人来说,一个美貌的独身女子总归是极大的诱惑。如果她已经身有所属,诱惑就会减小一些。如果她已经身心都有所属,诱惑就荡然无存了。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要彼此以性别对待,前提是他们之间存在着发生亲密关系的可能性,哪怕他们永远不去实现这种可能性。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女人不贱,男人不睬。

  我必须马上补充:所谓男人的坏,是指他对女人充满欲望;所谓女人的贱,是指她希望男人对她充满欲望。

  也就是说,其实是指最正常的男人和女人。

  女人对于男人,男人对于女人,都不要轻言看透。

  你所看透的,至多是某几个男人或某几个女人,他们的缺点别有来源,不该加罪于性别。

  有一种无稽之谈,说什么两性之间存在着永恒的斗争,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我的信念与此相反。我相信,男人和女人都最真切地需要对方,只有在和平的联盟中才能缔造共同的幸福。

  谈到现代社会中男人和女人所承受的压力,我的想法是:凡是来自自然分工的压力,例如男人奋斗,女人生育,都是不可避免的,也是好承受的。女权主义企图打破自然分工,要女人建立功名,否则讥为思想保守,要男人操心家务,否则斥为性别歧视,不仅没有减少原来的压力,反而增加了新的压力。

  在动物世界中,雄性所承受的压力在很大程度上来自争夺雌性,这种争夺往往十分残酷,唯有胜者才能得到交配和繁衍的权利。其实,在人类社会中,同样的压力以稍微隐蔽的方式也落在了男性身上。不过,这是无法避免的,在优生的意义上也是公平的。

  风流场所的确有一些极美的女人。可是,我无法把美女和卖淫联系起来,不能想象如此天生丽质会让许多龌龊的男人任意糟蹋。

  美是高贵的,——也许这是一个迂腐之见?

  婚姻

  在任何情形下,都不存在万无一失的办法以确保一个婚姻绝对安全。在一切办法中,捆绑肯定是最糟糕的一种,其结果只有两种可能:或者是成全了一个缺乏生机的平庸的婚姻,或者是一方或双方不甘平庸而使婚姻终于破裂。

  相爱的人要亲密有间,即使结了婚,两个人之间仍应保持一个必要的距离。所谓必要的距离是指,各人仍应是独立的个人,并把对方作为独立的个人予以尊重。

  一个简单的道理是,两个人无论多么相爱,仍然是两个不同的个体,不可能变成同一个人。

  另一个稍微复杂一点的道理是,即使可能,两个人变成一个人也是不可取的。

  家庭生活本身具有一种把两个人捆绑在一起的自然趋势,因此,要保持必要的距离谈何容易。我能够想出的对策是,套用政治学的术语,在家庭中也划分出一个双方一致同意的私域。也就是说,在必须共同承担的家庭责任之外,各人都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领域,在此领域中享有个人自由,彼此不予干涉。这个私域的范围,不外乎两个方面,一是个人的精神生活,例如独处、写私人日记、发展个人爱好,另一是个人的社会交往,例如交共同朋友圈子之外的朋友,包括交异性朋友。当然,个人在私域中必须遵守一般规则,政治学的这个原理在这里也是适用的。所以,诸如养小蜜、包二奶之类的自由是不能允许的,因为它们违背了婚姻的一般规则。

  爱侣之间用什么方式来保持必要的距离,分寸如何掌握,是因人而异的,不存在一个普遍适用的方案。我想强调的仅是,一定要有这个保持距离的觉悟。从根本上说,这也就是互相尊重对方的独立人格的觉悟。唯有亲密有间,家庭才能既成为一个亲密生活的共同体,又成为一个个性自由发展的场所。我相信,这样的家庭是更加生机勃勃、更加令人心情舒畅的,因而在总体上也必然是更加稳固的。

  太封闭和太开放都不利于婚姻的维护,要使婚姻长久,就应该在忠诚与自由、限制与开放之间寻找一种适当的关系。难就难在把握好这个度,我相信它是因人而异的,不存在一个统一的尺寸。总的原则是亲密而有距离,开放而有节制。最好的状态是双方都以信任之心不限制对方的自由,同时又都以珍惜之心不滥用自己的自由。归根结底,婚姻是两个自由个体之间的自愿联盟,唯有在自由的基础上才能达到高质量的稳定和有创造力的长久。

  凡是身心健康的男女,我的意思是说,凡是不用一种不自然的观念来压抑自己的男女,在和异性接触时都会有一种和同性接触所没有的愉快感受,在和某些异性接触时这种感受还会比较强烈,成为特别的好感,这乃是一个基于性别生理差异的必然倾向,这个倾向不会因为一个人已经有了情人或结了婚而完全改变。

  在一定的意义上可以说,专一的爱情是靠了克制人性的天然倾向才得以成全的。不过,如果双方都珍惜现有的爱情,这种克制就会是自愿的,并不显得勉强。

  也有一方没有克制住的情形,我的建议是,如果另一方对于彼此的爱情仍怀有基本的信心,就最好本着对人性的理解而予以原谅。要知道,那种绝对符合定义的完美的爱情只存在于童话中,现实生活中的爱情不免有这样那样的遗憾,但这正是活生生的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活生生的爱情。当然,万事都有一个限度,如果越轨行为成为常规,再宽容的人也无法相信爱情的真实存在了,或者有理由怀疑这个风流成性的哥儿姐儿是否具备做伴侣的能力了。

  我尝自问:大千世界,有许多可爱的女人,生活有无数种可能性,你坚守着与某一个女人组成的这个小小的家,究竟有什么理由?我给自己一条条列举出来,觉得都不成其为充足理由。我终于明白了:恋家不需要理由。只要你在这个家里感到自由自在,没有压抑感和强迫感,摩擦和烦恼当然免不了,但都能够自然地化解,那么,这就证明你的生活状态是基本对头的,你是适合于过有家的生活的。

  夫妇之间,亲子之间,情太深了,怕的不是死,而是永不再聚的失散,以至于真希望有来世或者天国。佛教说诸法因缘生,教导我们看破无常,不要执著。可是,千世万世只能成就一次的佳缘,不管是遇合的,还是修来的,叫人怎么看得破。

  孩子和教育

  看着孩子可爱的模样,我心中总是响起一个声音:

  假如这情景能长驻该多好啊!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孩子会长大,以后会有长大了的可爱和不可爱,没有任何办法能够阻挡孩子走向辉煌的或者平凡的成年。

  即使有办法,我也不愿意阻挡,不过那是另一个问题了。

  童年无小事,人生最早的印象因为写在白纸上而格外鲜明,旁人觉得琐碎的细节很可能对本人性格的形成发生过重大作用。

  我一再发现,孩子对于荣誉极其敏感,那是他们最看重的东西。可是,由于尚未建立起内心的尺度,他们就只能根据外部的标志来判断荣誉。在孩子面前,教师不论智愚都能够成为权威,靠的就是分配荣誉的权力。

  成长是人生最重要而奇妙的经历之一,我们在一生中有两次机会来体验这个经历,一次是为人子女,在父母抚育下长大,另一次是为人父母,抚育孩子长大。然而,我们所经历过的事情,未必就是我们所了解的。事实上,在这两种情形下,我们的处境都带有某种不可避免的盲目性。因此,孩子怎样长大——这始终是一个需要我们特别关注的题目。

  从孩子出生那天起,坚持不懈地为孩子写日记,记录孩子的成长过程。在我看来,凡是有文化的父母都应该这样做,这是他们能够为孩子、也为自己做的一件极有价值的事情。

  据说童年是从知道大人们的性秘密那一天开始失去的。在资讯发达的今天,孩子们过早地失去了童年,而大人们的尴尬在于,不但失去了秘密,而且失去了向孩子揭示秘密的权力。

  成长是一个不断学习的过程,学习如何做人处世,如何思考问题。不过,学习的场所未必是在课堂上。事实上,生活中偶然的契机,意外的遭遇,来自他人的善意或恶意,智者的片言只语,都会是人生中生动的一课,甚至可能改变我们人生的方向。

  青春似乎有无数敌人,但是,在某种意义上,学校、老师、家长、社会等等都是假想敌,真正的敌人只有一个,就是虚伪。当一个人变得虚伪之时,便是他的青春终结之日。在成长的过程中,一个人能够抵御住虚伪的侵袭,依然真实,这该是多么非凡的成就。

  做孩子的朋友,孩子也肯把自己当作朋友,乃是做父母的最高境界。溺爱是动物性的爱,那是最容易的,难的是使亲子之爱获得一种精神性的品格。所谓做孩子的朋友,就是不把孩子当作宠物或工具,而是视为一个正在成形的独立的人格,不但爱他疼他,而且给予信任和尊重。凡属孩子自己的事情,既不越俎代庖,也不横加干涉,而是怀着爱心加以关注,以平等的态度进行商量。父母与孩子之间要有朋友式的讨论和交流的氛围。

  正是在这种氛围里,孩子便能够逐渐养成基于爱和自信的独立精神,从而健康地成长。

  从一个人教育孩子的方式,最能看出他自己的人生态度。那种逼迫孩子参加各种班学各种技能的家长,自己在生活中往往也急功近利。相反,一个淡泊于名利的人,必定也愿意孩子顺应天性愉快地成长。

  我由此获得了一个依据,去分析貌似违背这个规律的现象。譬如说,我基本可以断定:一个自己无为却逼迫孩子大有作为的人,他的无为其实是无能和不得志;一个自己拼命奋斗却让孩子自由生长的人,他的拼命多少是出于无奈。这两种人都想在孩子身上实现自己的未遂愿望。

  我常常观察到,很小的孩子就会表露出对死亡的困惑、恐惧和关注。不管大人们怎样小心避讳,都不可能向孩子长久瞒住这件事,孩子总能从日益增多的信息中,从日常语言中,乃至从大人们的避讳态度中,终于明白这件事的可怕性质。他也许不说出来,但心灵的地震仍在地表之下悄悄发生。面对这类问题,大人们的通常做法一是置之不理,二是堵回去,叫孩子不要瞎想,三是给一个简单的答案,那答案必定是一个谎言。在我看来,这三种做法都是最坏的。正确的做法是鼓励孩子,不妨与他讨论,提出一些可能的答案,但一定不要做结论。让孩子从小对人生最重大也最令人困惑的问题保持勇于面对的和开放的心态,这肯定有百利而无一弊,有助于在他们的灵魂中生长起一种根本的诚实。

  真实的、不可遏制的兴趣是天赋的可靠标志。

  一个人的天赋素质是原初的、基本的东西,后天的环境和教育都是以之为基础发生作用的。对于一个天赋素质好的人来说,即使环境和教育是贫乏的,他仍能从中汲取适合于他的养料,从而结出丰硕的果实。

  教育的本义是唤醒灵魂,使之在人生的各种场景中都保持在场。相反,倘若一个人的灵魂总是缺席,不管他多么有学问或多么有身份,我们仍可把他看作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蒙昧人。

  把你在课堂上和书本上学到的知识都忘记了,你还剩下什么?——这个问题是对智力素质的一个检验。

  把你在社会上得到的地位、权力、财产、名声都拿走了,你还剩下什么?——这个问题是对心灵素质的一个检验。

  事实上,每个人天性中都蕴涵着好奇心和求知欲,因而都有可能依靠自己去发现和领略阅读的快乐。遗憾的是,当今功利至上的教育体制正在无情地扼杀人性中这种最宝贵的特质。在这种情形下,我只能向有识见的教师和家长反复呼吁,请你们尽最大可能保护孩子的好奇心,能保护多少是多少,能抢救一个是一个。我还要提醒那些聪明的孩子,在达到一定年龄之后,你们要善于向现行教育争自由,学会自我保护和自救。

  是到全民向教育提问的时候了。中国现行教育的弊病有目共睹,有什么理由继续忍受?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今日中国,教育是最落后的领域,它剥夺孩子的童年,扼杀少年人的求知欲,阻碍青年人的独立思考,它的所作所为正是教育的反面。改变无疑是艰难的,牵涉到体制、教师、教材各个方面。但是,前提是澄清教育的理念,弄清楚一个问题:教育究竟何为?

  幸福与苦难

  人生有两大幸福,一是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做得让自己满意,另一是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给他(她)们带来快乐。

  与快感相比,幸福是一个更高的概念,而要达到幸福的境界就必须有灵魂的参与。即使就快感而言,纯粹肉体性质的快感也是十分有限的,差不多也是比较雷同的,情感的投入才使得快感变得独特而丰富。

  一种西方的哲学教导我们趋乐避苦。一种东方的宗教教导我们摆脱苦与乐的轮回。可是,真正热爱人生的人把痛苦和快乐一齐接受下来。

  苦与乐不但有量的区别,而且有质的区别。在每一个人的生活中,苦与乐的数量取决于他的遭遇,苦与乐的品质取决于他的灵魂。

  人生的幸福主要不在于各种外在条件,而在于你是否善于享受生活乐趣。生活乐趣的大小,则正如蒙田所说,取决于你对生活的关心程度。你把你的心只放在名利上,你对生活就会视而不见,生活就毫无乐趣可言。

  相反,你热爱生命,你用心品味生活中的各种细节和场景,便会发现乐趣无所不在。

  快乐更多地依赖于精神而非物质,这个道理一点也不深奥,任何一个品尝过两种快乐的人都可以凭自身的体验予以证明,沉湎于物质快乐而不知精神快乐为何物的人也可以凭自己的空虚予以证明。

  人生的本质决非享乐,而是苦难,是要在无情宇宙的一个小小角落里奏响生命的凯歌。

  多数时候,我们生活在外部世界上,忙于琐碎的日常生活,忙于工作、交际和娱乐,难得有时间想一想自己,也难得有时间想一想人生。可是,当我们遭到突如其来的灾难时,我们忙碌的身子一下子停了下来。灾难打断了我们所习惯的生活,同时也提供了一个机会,迫使我们与外界事物拉开了一个距离,回到了自己。只要我们善于利用这个机会,肯于思考,就会对人生获得一种新的眼光。一个历尽坎坷而仍然热爱人生的人,他胸中一定藏着许多从痛苦中提炼的珍宝。

  事实上,我们平凡生活中的一切真实的悲剧都仍然是平凡生活的组成部分,平凡性是它们的本质,诗意的美化必然导致歪曲。

  冒险与苦难一样,旁观者往往会比亲历者想象得更可怕。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