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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夫与他的酷客“江湖”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9月09日14:13 来源:新京报 邓玲玲
江湖气很足的野夫。江湖气很足的野夫。

  在新书《身边的江湖》里,野夫称他的朋友李斯为“酷客”。

  “酷客”这个词是野夫生造的,他赋予这个词的含义是——一个热爱生活但又内心充满绝望的人,一个特立独行同时又见人说人话逢鬼说鬼话的人,一个经常扮酷夹杂嬉皮、雅皮、朋克及波波士风格,把玩心进行到底的人……

  野夫觉得,酷客可能是他们60后那代人的共同特征。

  野夫为这些身世畸零的酷客们作传,梳理自己的家族历史,呈现出一个以墨子的游侠精神为代表的、隐秘的江湖传统。从去年大热的《乡关何处》,再到新出的《身边的江湖》,以及半自传小说《1980年代的爱情》,野夫的江湖,一一呈现。

  “敢于正视自己的昨天,敢于修正过去,才能够在未来找到正确的自我。”野夫对记者言。借由这些力透纸背、催人泪下的文字,野夫治愈了时代留下的心理创伤,完成了心灵的自我救赎。

  自己的江湖与自我救赎

  我们可以承认,知识分子确实在“反右”时被玩弄了,但在“文革”中,我认为真正被玩弄和伤害的却是那些普通草民。他们稀里糊涂地被青年学生带进一条报复社会的道路,文攻武卫,挑战秩序和权力,最后,又被戴上暴徒的荆冠,弃置于万恶深渊。——野夫

  1982年,19岁时的野夫,成为了家乡小城的一名中学教师。一个醉酒的黄昏,微醺中他路遇童年的仇人。心中潜伏的恨意突然爆发。

  野夫5岁时便牢记他的面孔。他是父亲煤矿的造反派头目,那时架着一挺机枪在野夫家的门口,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野夫的父亲。野夫在外婆的膝间瑟瑟发抖,不知道那喇叭花一样的枪口何时会喷吐。

  此时的仇人,已是一位被生活折磨得瘦骨伶仃、佝偻残疾的老叟。面对突如其来的一顿暴打,他茫然而无法理解。

  酒醒之后的野夫,观察那人,才发现这个仇人也是一个“文革”的受害者。年轻时下到幽深如地狱般的煤矿采煤,被号召造反时,积怨已久的他敢于摧毁一切。后来,他被煤矿开除成为苦力,一次事故被板车轧断了腿,残废后家庭垮掉,小女儿被迫做了暗娼。命运惩罚他,比惩罚野夫的父辈更加惨烈。

  在《身边的江湖》中,野夫记录了这个故事。野夫称,自己原谅了他,甚至自责不该打他。但是为什么非要打完他之后才能健康起来?因为受了创伤,必须要回报,这也是一种自我救赎。对于性烈如火的野夫而言,轻仇之人,必然寡恩。

  童年的仇恨与个体的恩怨,在一顿拳脚后似乎烟消云散,但很长时间以来,野夫一直为青春时代的狂怒心存内疚,并由此开始思考关于“文革”的问题。

  对于现在不时出现的“文革”道歉者,野夫称,只要为恶了,就要道歉。今天,还有很多人心理不健康,生活抑郁,还有人在深深地忏悔,活得很胆怯。而他自我救赎和还债的主要方式,是写作。

  第一本书出版后,野夫回到了武汉,将父亲的骨灰,外婆的骨灰,以及母亲的衣服烧了后,买了两块墓地下葬。他跪在坟前,将这本记载了父亲家族和母亲、外婆历史的厚书,一页一页地撕下来焚烧。野夫宁愿相信,他完成的这个仪式,亲人的在天之灵能够看到。作为一个儿子,他到了四十几岁,终于还上了这笔债。

  身边的江湖与墨家传统

  “墨家始终是一种江湖传统,是站在民间社会,反对任何暴力、强力,强权的。墨子的伟大传统,是中华民族最伟大的一个传统,历朝历代,一直传到现在都不绝的。”——野夫

  野夫的大规模还债写作是在2006年前后。此前的他,坐过牢,经过商,离过婚,发过迹。这一切,终结于2006年,他放弃了书商生涯,结束了第二段婚姻,只身南下云南,开始了浪迹天下的写作生涯。

  野夫首先写的是失踪十年的母亲,那是他埋藏心底、长久不能碰触的隐伤。接着,他开始梳理外婆、父亲、大伯、二伯、幺叔等家族亲人的历史,并发散向身边的各种大隐于市的江湖旧友。

  从去年开始,野夫做了好几次关于江湖的演讲。

  野夫对“江湖”一词做过很多思考。江湖在古代是中性词,甚至是带有褒义的中性词。所以,范仲淹在《岳阳楼记》里写下“处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江湖既然和庙堂对立,就是泛指广大民间社会,不是后来我们理解的帮会、黑道。

  在庄子的价值观里,对江湖是赞美的,道家哲学主张的是一种远离、不合作的状态,独善其身的生活。野夫觉得,给予江湖一种精神内涵的是墨子,非公兼爱、扶弱抗暴,这是墨子的精神实质。墨子给江湖冠以真正的行动守则或真正的江湖精神。

  作为组织化的江湖,1949年后已经消失,再也不会有青帮、洪门、白莲教等等组织,但作为一种精神价值的江湖,野夫认为是还在的,一直隐秘相传在很多人的身上,比如《乡关何处》中的李如波、刘镇西、苏家桥、王七婆,到《身边的江湖》中的李斯、老谭、黎爷、毛喻原,等等。

  这些人物,都是默默无闻,在主流眼光下活得脏乱差的草根,但他们身上有很多光辉的品质,有正气的一面,有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一面。

  发掘这样一个人群来写,野夫认为这些人都是这个民族中间特别有味道的人,活得有人味。他可能有缺点,有毛病,但在这样的人味越来越少的时代,认为应该张扬这样的精神。

  笔下这些稀奇古怪的人,野夫称没有一个虚构的。有的人不信,专门跑到鄂西去拜访,回来跟他说,终于看到他们了。

  进入网络时代,野夫称墨子精神不仅存在,甚至正在复兴。

  在微博这个新兴的江湖,野夫很活跃。经常有陌生人@他,希望帮忙转发评论。他常常不忍心忽视这些留言,也许转发无济于事,但是一定会让更多的人明白是非。

  “义气的人奔走在这个世界上,哪有受苦受难的人,大家都去围观,出钱搭救。这样的人太多了。假设我要在网上发起一个为难民的募捐,一个人出一块钱,一天我就可以做到几十万。”野夫觉得,这种精神,不是儒家传统,也不是道家传统,是墨家传统。反对欺负人,你欺负人我没办法摆平你,我就帮助他,这是一种态度。

  80年代的爱情与理想主义

  “我想纪念20世纪——唯一一个美好的年代。那段时光留在每个过来人心底里的,是久禁复苏的浪漫人性和绝美的纯情。我们那时在初初开禁的阳光下,去学着真诚善良地相爱,去激情燃烧地争夺我们渴望的生活……”——野夫

  柴静为《身边的江湖》作序,记录了一段野夫年少时的恋爱故事。

  少年野夫被暗恋的女孩拒绝,情书被公开,承受不住羞辱的野夫吞水银自杀,获救后发誓要让她爱上自己,再抛弃她。

  读完大学返乡后,野夫追到了她,但终究不忍心而向她袒露了实情。女孩惨淡一笑:“你以为没上床就不算报复吗?”

  野夫离家远走,女孩在当地成为声誉放浪的女人。表姐让他去劝解,她笑:“变了又怎样,你娶我吗?”

  野夫兜里是第二天的火车票,她伸手取来撕了,买了机票,说:“换你明天一天的时间给我。”日后她中年重病,肾坏死,不再求治,野夫从北京请国内最好的医生入山给她手术。

  细心的读者,在豆瓣上发问,《1980年代的爱情》中的丽雯,是柴静笔下的那个放荡女?

  《1980年代的爱情》,号称是野夫的半自传体小说。仔细对比,撕车票,中年患病拒治,故事都似曾相识。

  诗人赵野和野夫相交甚深,旁证过那个原型。在他看来,现实中的那个女主人公,“虽然岁月沧桑,韶华已逝,眉宇间几分英气尚存”。

  其实,小说的虚构与非虚构成分,无关紧要也无须探究。作为一个非虚构叙事的高手,这本小说的力量,依然来自于野夫散文式语言的质感,以及故事背后传递出来的1980年代的怀旧气息。

  野夫称,这本书就像一篇怀旧散文,源自于他对一个女同学的怀念。这个故事原来是作为一个电影剧本的创作,最早成型于2003年,但因为线索太单一,且没有沉下心来打磨,就这样放下了。

  2012年,在科隆访学的野夫,在一个完全不浮躁的时光里面回忆过去,回忆那个年代,他终于可以字斟句酌地娓娓道来。

  书中,一个女人为了成全一个男人,成就一个男人,两次将他推向广阔的外界。野夫称,这种爱情其实只有在80年代才有,是80年代的一种时代精神。今天很多年轻人的爱情,多数时候,爱一个人是为了抓住一个人。

  80年代的青年人,野夫认为是中国最多的身怀理想主义者的年轻人。那个时代,年轻人沉浸、迷恋诗歌,迷恋一切文学,对物质有一种鄙视,对改良社会,怀有天然的激情。那一代人,都怀着热情走向世界,走向外面,走向山外,最后在这个大时代中确实碰得遍体鳞伤。

  “当我今天回望那个年代,用一本小说怀念一个女人的时候,我们本身是在怀念一个年代。”野夫称。

  野夫:“文学完成了我的自我救赎”

《1980年代的爱情》  作者:野夫 著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2013年9月  定价:32.00元《1980年代的爱情》 作者:野夫 著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2013年9月 定价:32.00元
《身边的江湖》  作者:郑世平(野夫) 著  版本:广东人民出版社2013年9月  定价:32.00《身边的江湖》 作者:郑世平(野夫) 著 版本:广东人民出版社2013年9月 定价:32.00

  新京报:你曾经评价自己是一流的朋友,二流的情人,三流的丈夫,能具体阐述一下吗?

  野夫:就是性格吧,我们那个年代成长的,天生比较自由散漫。打个比喻说,就像没有完全驯化的动物,身上有很多野性。我们从小生活在那个野蛮年代,从小看三国,看各种侠客小说,喜欢的是江湖的道义,喜欢的是兄弟感情。我们小的时候,男人们说的话就是,朋友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我们受的是这种用今天来看不正确的观念的影响。

  新京报:有句话说少不看水浒。

  野夫:对,我很小就看《水浒传》,大概小学三年级就读完了。从小崇拜的是这种男人社会,喜欢的是这种江湖社会。而且那个时候整个社会大人在武斗,孩子也打群架,需要兄弟义气才能在一个地方上不受欺负,慢慢把朋友看得很重。我很少做对不起朋友的事,我在朋友中算是口碑比较好的。

  作为二流情人,就是我们做情人,一定不是像那些有钱人的情人,买房买车,我们都做不到,甚至给人买礼物,去别人的生日聚会都做不到。情人节是哪天,我到今天为止都不知道,显然这不是一个女孩心中的好情人。

  至于说三流的丈夫,是因为我的婚姻是失败的。我两次婚史,并不是人家女人有多么不好,显然是我不好,人家觉得我不配做老公,做不好丈夫。

  新京报:你的女粉丝很多。你有女朋友吗?

  野夫:肯定,作为一个成年人,如果没有女朋友,我一定是同志。

  其实,我的兄弟更多,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好像女读者太多了。我通常不称为粉丝,我总觉得那是不恰当的说法。也许是有很多女读者愿意表达,愿意说出来,但是比如把微博上的读者做一个分析,肯定男性远远多于女性,生活中也是一样,哥们多于女性。

  新京报:最近《南方周末》刊登了一篇报道,中国和德国的学者在帮助“文革”心理创伤的人进行治疗。你的文章中写了很多时代给你造成的伤害,你会觉得自己是那个时代的心理创伤者吗?

  野夫:我肯定是一个“文革”时代的心理创伤者,但是我从小喜欢文学,文学完成了我的自我救赎。我的伤口已经愈合了,我在生活中是活得特别健康的人。我可以这样吹牛,我算是活得特别的真和善的人,我不愿自我表彰自己做了多少善良的好事,我只想说我在生活中是处处与人为善,跟我打过交道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站出来作证的。

  新京报:没有因为创伤而去伤害别人?

  野夫:我并没有从小因为受到野蛮待遇而反过来野蛮地对待这个社会,并没有从小家庭受到的迫害怀疑整个社会,整个他人。并不是像萨特说的,他人即地狱,我从来不这样看。但是有没有创伤,肯定是有创伤的。这个创伤都有一个自我救赎的过程,自我治愈的过程。

  新京报:其实你大量的散文是在2006年离婚以后,才开始写出来的,你之前一直怀着这样的创伤吗?写完以后就觉得释放了?

  野夫: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当然最终写完的时候,是一种还债了的感觉。比如我母亲的遭遇很惨,已经失踪十年了,我都不想碰这个话题。我是一个写作者,甚至是一个做书的出版者,母亲如此悲惨的人生,你放了十年,都不碰这个话题,你是有愧的。当她离世十年的那一年,我终于把她写完了,完成了这样一次祭奠。就像安魂曲一样的,就像道士做道场,完成了一个仪式。你的心也觉得可以告慰在天之灵。

  我认为其实中国人,尤其像我这代人,几乎每个家庭都有很悲惨的经历。很多人选择了不说。

  新京报:李爽(一位“星星”女画家)也写了自己七十年代的回忆。她说,她这一代人很多都有心灵残疾,尤其是童年,“文革”时候留下很多的伤害,但是大部分人没有说出来。可能更多的人会带着这样的残疾去世,离开这个世界。

  野夫:对,还有很多人心理不健康,生活抑郁。还有人在深深地忏悔,到今天还活得很胆怯,这都是后果。

  新京报:你的文字里面有太多的忧伤,但是生活中你给人的印象是一个快乐的人,你的内心是不是跟外界有一个调适?

  野夫:我们的内心一定是有非常非常悲怆的一面,也有很庄严的一面。但是我们不能把这一切全部外化为我们的表情。我们活在这个时代不能永远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你来到这个世界不是为了传递仇恨,不是为了传递你的悲剧的,你是为了传递爱,写出这些是为了告诫后世,我们不要再发生这些了。

  新京报:有很多人不理解你。

  野夫:但是,我认为更多的人是理解的,不理解的是极少数。不理解的人里面,有人是故意不理解,有人确实是不理解。我们今天的世道已经被改造得很寒心的,明明是白的非要说成黑的,明明是善的要说成恶的,明明的恶的,要说成是善的,美的,这种颠倒黑白的人、事确实大有人在,但不是社会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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