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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培禹:雪落无声一品红(报告文学)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9月06日10:04 来源:光明日报
郭红松/绘郭红松/绘

  2013年7月21日,李雪健回到了他的第二故乡——贵州凯里。当他急匆匆地往楼上爬的时候,慈祥的老母亲已在楼道门口等他了。“妈!”雪健大声喊着,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进屋后,已84岁高龄的老父亲李昌之礼貌性地先拉住了我的手,说:“你没有变化,21年了!”

  是啊,真是有缘。雪健1992年初冬冒着小雪回故乡看望两位老人,我就陪在他身边。记得我给两位老人带去了刚刚出版的《走进焦裕禄世界》。21年后他再返凯里,我又一同前来。

  一种写写今天的李雪健的冲动,油然而生。

  倾听雪健的心声

  “苦和累,都让一个好人焦裕禄受了;名和利,都让一个傻小子李雪健得了。”这两句话确实是我的心声。

  去年,李雪健应邀参加一个座谈会,领导点名要他发言。一向低调的李雪健发言语惊四座。这些大实话,出自肺腑,多次被掌声打断——

  通知让我开会,挺高兴的。让我准备发言,就发愁了。我觉得演员就是要用角色和观众交朋友,我想说的、做的、爱的、恨的都在不同的人物形象中去体现了。久而久之,成了习惯。所以,“说”是我的弱项。既然点了名,那就赶着鸭子上架,借此机会说两句自己最想说的话:一句是要珍惜“演员”这个名号;二是用角色和观众交朋友。

  演员最大的特点是你演了多少个人物,就能像多少个人物那样地去活一把,在活一把的过程中你要去挖掘、体验、体现这些人物身上的真善美、假恶丑,既丰富了你的人生又潜移默化地净化了你的心灵。演戏,让人上瘾!我就是一个受益者。

  我演焦裕禄那年36岁,本命年,还扎了条红腰带。王冀邢导演说当时找我并不是我长得有多像,他说我有种忧郁加思索的眼神。巧的是,我的老家菏泽和兰考紧挨着,一样的黄河古道,一样的大水灾荒。我爹当过公社书记,常骑一辆倒轮闸的自行车带着我下乡,我把焦裕禄当成父辈来演。当时我胖,开始很不自信,都想打退堂鼓了,后来王导给我鼓励,说我们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让我减肥。那会儿我最怕看组里人吃饭,我只喝白菜汤,饿了嗑瓜子,还有人专门陪我打麻将,不让睡觉。总之,什么招儿都使上了,《焦裕禄》获得了成功。后来有个记者朋友问我最想说的是什么,我憋了半天,憋出了:“苦和累,都让一个好人焦裕禄受了;名和利,都让一个傻小子李雪健得了。”这两句话确实是我的心声。

  未曾想,当岁月的年轮碾过12个春夏秋冬以后,当年那个被掌声和欢呼声捧到天上的傻小子,一下子摔到了地下,饱受疾病的煎熬。1999年,新中国50周年大庆,我跟着陈国星导演去新疆拍《横空出世》,因为我曾是二炮下属特种工程兵战士,打过山洞,挖过坑道,有“军人情结”。40多度的高温,穿着棉袄,不用化妆嘴唇就全是裂的,还要抓起一捧一捧的沙子往脸上扬,仿佛把一辈子的沙子都吃了。拍完这个戏,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因为觉得测控人太了不起了,都是民族的精英!他们付出的和得到的远远成不了正比。所以就又参加了一部反映航天测控人生活的电视剧。戏拍了一半,我病倒了。当时,演员的本能告诉我,戏是不能停的。著名导演田壮壮闻讯后赶到拍摄现场帮助剧组从西安迁到北京,让我边治疗边拍戏。因为我以前演了不少好人,所以治疗过程中遇到了许许多多的贵人,给了我极大的关爱和帮助。拍完最后一个镜头,全剧组的同志含泪为我鼓掌,我心里高兴极了,觉得拍完是美的,撒手不管是丑的,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没有因为我的原因而让大家学习英雄、宣传英雄的愿望和努力半途而废。尊重艺术,珍惜每一次创作是演员的天职。老前辈们曾说过,戏比天大!现在回想起来,丝毫没有多么了不起的感觉,只是觉得欣慰,挺有意思的,做戏先做人,咱没有只挂在嘴巴上。

  这几年的经历让我有了些感受,懂得了珍惜,戏,拍一个少一个;拍一个就要珍惜一个,就要成一个,这是对观众负责,也是对自己负责。我也遇到过瓶颈期,也有表演的低潮期,面对每一个新角色都没有轻车熟路,要做的是将多年的艺术积累加以丰富,拓宽自己的视野,力求通过每部戏的塑造让遗憾尽量少些,也就知足了。

  用角色演绎人生

  “我演出的过程就是一点点撕标签的过程。通过影视剧的形式告诉观众,台湾自古以来就是中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也算是我们文艺工作者不可推卸的使命和自我学习的过程。”

  说李雪健特立独行,恐怕没人会相信。他留给人的印象不外乎朴实、谦和、稳重。若说李雪健的角色特立独行,相信不会有人反对,他饰演的各色人物无不引起广大观众的好评和业界人士的称道。李雪健用角色说话的本事不能不令人佩服。

  让我们撷取观众和读者不一定知道的几个片段吧——

  《历史的天空》是李雪健大病痊愈后真正意义上的复出之作,在张丰毅、杨树泉、孙松这些曾经合作过的伙伴面前,通过默契的交流他很快如鱼得水找回了自信。他和张丰毅有一段戏,大致是杨司令员训斥姜大牙,两人你来我往,看得导演忘了喊停机,此时的李雪健治疗后已离不开水,大段戏说得早已是口干舌燥,他顺势命令姜大牙:我渴了,给我倒点水喝。张丰毅一个立正:是!心领神会地结束了这场戏。这部戏获得了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获奖后,剧作者之一的蒋小勤特地从南京打来长途电话,感谢李雪健把原剧本中那么单薄的一个人物演出了光彩。

  《新上海滩》是辗转了多位导演最后才锁定高希希的。高导接手的第一件事就是请老大哥出演冯敬尧。李雪健抓住冯敬尧魔鬼与慈父双重身份的脉络,并没有故意表现黑帮老大的霸气。草地上他能和女儿欢快地跳皮筋,但当女儿遭绑架,他又能不动声色从牙缝里挤出“我不痛快”,“我让他活不过今晚”,从而让角色身上散发出来的时代特质证明,他就是上海滩的枭雄!

  很快,陆天明反腐力作《高纬度战栗》又摆在他面前。上半年,他演过的冯敬尧是个“黑爷”,下半年他接下的劳爷是个“红爷”——一个为调查商官勾结不惜脱掉警服当卧底的平民英雄。他索性把劳爷当成了现代杨子荣,亦正亦邪、机智果敢、挥洒自如;老帅哥、老小孩、嬉笑怒骂、装傻充愣,一个另类的不像警察的警察,最后为反腐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这部戏在北京台重播时,竟有一对夫妇半夜爬起来专门等着看“劳爷”,他们说,李雪健演得太绝了。

  中央电视台的重点电视剧《台湾·1895》是以李鸿章为主线的。该剧从1873年抗法运动讲起,到1895年清朝割让台湾结束,以宫廷内部主战主和两派矛盾、中日社会变化及其矛盾为冲突点,真实再现了甲午战争、马尾海战等转折点。李雪健认为,对于这个颇有争议的人物不能把他符号化、概念化和游戏化,这是一次对历史的真实再现,容不得半点虚假。他说:“让我演我就要把这个过程交代清楚,即便是血淋淋挣扎的过程,我也要享受。我演出的过程就是一点点撕标签的过程。这段历史别说青少年,我们很多大人都不是十分清楚,通过影视剧的形式告诉观众,台湾自古以来就是中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也算是我们文艺工作者不可推卸的使命和自我学习的过程。”拍摄期正值盛夏,室外温度高达四五十度,演员们粘上胡须、穿上厚实的官服演戏,辛苦异常。李雪健却说:“一旦投入进去,就有一股民族激情自始至终激励着我。我撑得住。”

  据史料记载,李鸿章签订《马关条约》后曾写有一首诗:劳劳车马未离鞍,临事方知一死难。三百年来伤国步,八千里外吊民残。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旌旗大将坛。海外尘氛犹未息,诸君莫作等闲看。

  原诗是“伤国步”,但编剧写的是“伤国乱”,到底用“步”,还是用“乱”,他都要和韩刚字斟句酌商量许久。及至戏制作完成好长时间了,李雪健某天看凤凰卫视,恰恰讲到这首诗,播音员念的不是“落日”,是“落曰”,他马上给制片方打电话让他们查查要不要改,回复说不用查也不用改了,这首诗整个拿掉了,与这首诗相关的戏基本也拿掉了,并且告知,从大局出发李鸿章的戏还会有大量删节。李雪健的心情可想而知,当初他就是冲着知耻的卖国贼去的,“你把知耻拿掉了,就剩卖国贼了。”由此,我们看到的是李雪健的创作态度:“历史给李鸿章的定论既名留千史又遗臭万年,他卖国图存的时候是知道耻辱的,这个卖国贼不是贴在脑门子上的,是有血有肉的。”在有限的篇幅里,李雪健将一个握有兵权有着极深谋略的晚清重臣,因为向列强求和,乃至成为万劫不复的历史罪人这一过程展现得清清楚楚。这个斡旋在朝廷和洋人之间最后在风烛残年落得郁郁寡欢的李鸿章,搅得观众的心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来回翻腾。

  前不久央视热播的电视剧《有你才幸福》来源于真实生活:57岁的“老北京”祺瑞年遭遇老房拆迁、老伴离世、子女分财产等一系列生活和情感危机,剧中涉及了诸如拆迁补偿、黄昏恋、房产争夺、啃老、空巢等诸多民生问题,堪称中国版的《老无所依》。李雪健说:“看剧本时我笑出了声,哭出了泪。我有段时间不拍戏了,接下这部戏就是因为剧本很生活,说的就是眼前的事。我特别理解老年朋友。他们的自尊心其实特别强,需要社会的包容和尊重。老人们的一些思想或许很陈旧,但是很根深蒂固,要让他们现在更新,很困难,说实话也来不及了。而老人又不想成为社会和亲人们的负担,同时他们又很害怕孤独,所以这个时候就需要社会的包容、家人的理解。”

  “告别”表演事业

  最后一场戏,正是治疗反应最痛苦的时候。那一大段台词,他说得有些吃力,也有些哽咽。现场响起了暴风雨般的掌声。所有人都知道,李雪健也是在代表自己和所钟爱的表演事业告别……

  2000年11月,李雪健在陕西参加电视连续剧《中国轨道》的拍摄,被检查出患了癌症。当时戏才拍到一半,为了不影响剧组的进程,他坚持一边拍戏,一边在医院接受化疗,忍受治疗中的痛苦反应。最后一场戏,正是治疗反应最痛苦的时候。那一大段台词,他说得有些吃力,也有些哽咽:“今天,是我执行军人生涯的最后一个命令。我一直在回避它,我不愿意执行。作为军人,我梦想成为将军,我没做成,我遗憾;作为科技人,我梦想成为最出色的专家,我没做到,我不服;但作为一名中国的测控人,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我永远也不后悔。”

  现场响起了暴风雨般的掌声。所有人都知道,李雪健也是在代表自己和所钟爱的表演事业告别。

  这是一个深情的告别,一个并不张扬的告别,一个叩人心扉的告别。因为没有人知道这个告别究竟是暂时的还是永久的,大伙儿的心揪在了一起……

  这年冬天,北京的雪下得好大啊……

  李雪健倦鸟归林了。他驾着折了风帆的船摇摇晃晃驶回了家的港湾。当一颗喧嚣的心尘埃落定的时候,记忆的浮萍会若有若无地闪现。终于有时间重捋思绪,重新审视自己曾经演过的角色。当“串戏”这两个字在脑海中定格的刹那,李雪健的心咯噔了一下:妈老爷子,我竟然也“串”了那么多的戏呀……他为没坚持给宋江(电视剧《水浒》)配音、为潘安(电视剧《尚方宝剑》)的失败、为冯石将军(电影《横空出世》)的虚胖馕肿懊恼不迭……

  他默默地拾起沾了些许灰尘的画笔。上帝为他关上了一扇门,却又打开了一扇窗。不知不觉之中,李雪健的书法有了长足的进步。要字要画的竟大有人在。他也实诚,不仅写字作画,还非要裱好做上框送给人家方才满意。问他为什么,他说,有了框就能挂墙上就证明人家喜欢,丢不了了。

  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观天外云卷云舒。几年过去,李雪健重出江湖。驽马识途。他说,这几年的经历让我有了些感受,懂得了珍惜,我回来了!

  从《历史的天空》开始,雪健痊愈后拍的戏,一部比一部精彩。他主演的《美丽人生》这部并没有先声夺人的戏,竟在曲终人散后以润物无声般的感觉悄然萦绕在众多观众心头,挥之不去。《美丽人生》在北京播出期间,北京电视台的负责人曾给李雪健发信息说,“李老师,戏的收视率虽然还没到很高,但您的表演简直是太精彩了,期待着我们的合作。”李雪健当即幽默地回了一条:我一定要为提高收视率而努力奋斗!

  落雪无声,雪健的小院里已是一片洁白了。他拿起画笔,饱蘸朱红,完成了那幅“寒梅一品红”。

  奖杯献给杨善洲

  电影《杨善洲》很容易使人联想到《焦裕禄》。然而,20余年过去了,很多东西发生了改变。两部影片上映之后的不同遭遇,令李雪健感慨不已。

  杨善洲是李雪健近期塑造的银幕形象,这个云南保山的农民地委书记,如同他所播种其间的大山,沉默少语又胸怀博大,消瘦、质朴、内敛、坚毅——一个典型的“中国好人”形象。一年多时间过去了,李雪健似乎还没从电影《杨善洲》中走出来,他将“入戏”称为“灵魂附体”。很多场合,没说几句话他就不自觉地拐到杨善洲那里。“刚接戏那会儿,我对这个人物的真实性还有怀疑,世界上真的有这样无私的人吗?可到了云南后亲眼一看,我为我心里有个问号而感到内疚,说夸张了有点羞耻。我上了大凉山的林场,看到过去曾经是光秃秃的一片山,现在变成了一个大森林。这森林不是假的,是这个老爷子退休之后带了一帮子人,独自在山里20多年干出来的。”为了演好杨善洲,他翻山越岭重走杨善洲的路、连续几个月住在杨善洲的床上,还借来杨善洲的衣服、帽子、布鞋、油灯、拐杖,整天穿着、拿着找感觉。他成了杨善洲的“粉丝”。

  电影《杨善洲》很容易使人联想到《焦裕禄》。不仅因为两部影片有着类似的主题,而且因为它们是李雪健演艺生涯的两座丰碑。1990年,《焦裕禄》使李雪健迎来了演艺事业的第一个高峰,斩获当年金鹰奖和百花奖最佳男主角奖。21年后,李雪健再度通过他精彩的表演,使观众记住了另一位人民的好书记——杨善洲。

  然而,20余年过去了,很多东西发生了改变。两部影片上映之后的不同遭遇,令李雪健感慨不已。“去年7月19日,全国公映,我当时在云南昆明。云南观众的热烈反应使我很兴奋。可北京一家影院,8个放映室,当天只有一个放映室在午饭时间安排了一场,全场只有两个观众,其中有一个是我爱人。听到这个消息,我一宿没睡着觉。一盆冷水泼得我浑身发凉。回到北京两三天后,我又接到儿子的电话,告诉我,另一家影院在晚上七点半左右安排了一场,比7月19日那天好了一些,有3个观众,其中有一人是我儿子。为什么?同期上映的《变形金刚3》,当天票房过亿!我便去看看一天票房过亿的电影是什么样的。看完后,有人问我感受。我说,哪个国家哪个民族不夸自己啊,文化是一种意识形态,所谓寓教于乐。《变形金刚》不就是美国先进武器的广告嘛!‘广告片’票房一天就上亿。我懵了,也不懂。后来一些单位组织包场观看影片,《杨善洲》票房也过亿了。凡是看过的人,给的掌声还是很多的。我的一个朋友,带着孩子去看,看完后,他发一条信息给我,说孩子流泪了。我看到这个信息之后特别高兴,给他回信息说:我给你发信息的时候,我要流泪了。我得到了安慰,得到了鼓舞!”

  “相似的人物和电影,为什么会有如此天壤之别?是时代不同了,观念不同了,还是什么?我觉得我们这些文艺工作者都需要思考。”李雪健说他仍然没有想清楚。不过,让他欣慰的是,年轻观众对这部影片的接受和认可。在北京大学生电影节上,他凭借《杨善洲》荣获最佳男演员奖。“我儿子说过,我这样的演员在年轻人中‘人气不旺’,但我上台领奖时,同学们的掌声给了我极大的鼓舞。我说,这个掌声不是给我的,是给老爷子的,是对杨善洲这个人物的认可和热爱。”

  令李雪健欣慰的是,电影《杨善洲》又夺得了中国电影“华表奖”。现在,他心里装着一个笃实的念头,那就是等云南保山的杨善洲纪念馆建成时,他要再去大凉山,亲手把这两座奖杯,安放在他心中永远的楷模——“老爷子”杨善洲的灵前!

  李培禹 全国首届“孙犁报纸副刊编辑奖”获得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传记文学学会理事,出版有《走进焦裕禄世界》、《笔底波澜》等。现为《北京日报》副刊部高级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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