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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佳林:我的庄稼地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9月05日09:55 来源:北京日报 方佳林

  大自然将时令移交秋后,秋收之说就牵动了我的神经,憋不住又要从城里赶回乡下老家——那个叫坡山的小村子去。以往回老家是探望父母兼休闲,村里村外转转,小河边悠悠,借以恢复精力体力,再回到繁杂纷扰的市井中来。自从父母去世后,也没了这份情绪。今年的几次回乡,是对那块向阳坡地的牵挂——父亲弥留之际嘱咐我好生种养的一亩庄稼地!

  我在外已吃了几十载的皇粮,妻也是一家医院的大夫,都有工作缠身,侍候庄稼既无时间也无雅兴,答应父亲纯粹是给一个离世前老人的安慰。父亲去世已近三年,前两年里,沉湎于丧父之痛中的我,自然也顾不了那地的事。可那地却不闲着,你种它,它就长庄稼,你不种它,它除了庄稼什么都长。父母一生的汗水都流进了那地,土壤何等肥沃,因而荒芜起来动静更大。它周围的土地都是有主的,种麦的麦浪涌动,种豆的豆荚丰盛饱满,种油菜的花儿灿灿遍地芬芳,这就愈发衬出了我那地抛荒后的惨不忍睹。我因此也挨了人们不少的闲言碎语。今年上春,我与妻赶到乡下去,重又将它垦出来,不为种植,为影响。

  可作为土地,不种植,它的本性就消泯了,还会老调重弹。种什么呢?思量一番,决定种玉米。玉米产量高,用途广。它可作食粮,也可做饮料、酿酒,还可以造纸、提炼味精和汽油等。一些投机商人经常去到乡下,走街串巷收购,价格有时高过小麦和稻谷——当然,我选它是因为易于种养。我说过,不为种植效益,只为影响。

  我出身务农世家,打小就让母亲背着拽着去到地里,是趴在土坷垃上长大的,哪有不会种地的?颇有眼光和修养的父亲,从未要求过我继承他的衣钵,甚至还为我不再操耒犁地感到欣慰,我真弄不明白了,他临终的叮咛是出于对他养熟了的土地的感情,还是由于别的什么?我播下种子。这玉米种子是经过多次杂交培育出来的优良品种,长势想必旺于几百年前初进国门时的模样,不过我兴趣不大。苗倒是出得很齐,我锄过草后就撂手了。撒种靠天收,它会长得怎样,收成会是如何,悉听尊便吧。

  七月里我回了趟老家,徜徉至地边时,喜悦之心油然而生,一行行一株株都在一个劲高大起来,粗壮起来。玉米秆顶端的雄花已然开放,微风摇落花粉,纷纷扬扬地落入下方那些雌花上,子房在抑制不住的喜悦中颤动着受孕。毫无疑问,受了孕的子房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就会一天天膨胀,一天天饱满起来。唉,这玉米的长势呀……也许到了收获季节,情形更动人呢!这份企盼的热望,润开了我干涸的心田,也适时填补了我在家乡的落寞与空虚。真没想到,这地,这地里成长着的玉米,使我从中获得了有所寄托的些许慰藉。

  回城以后,我居然挂念起来。这段日子还算风调雨顺,它们的长势应该更为茁壮吧?挨过立秋,我便又赶往乡下去。

  秋天的原野是热闹的,遵循春华秋实规则的植物界,正在进行一场分娩与蜕变。乍起的秋风窸窸窣窣,既安抚又鼓励。秋的穹苍也异常明净,偶尔悠出一朵白云,天会更蓝,云也更白。可在我的感觉中,一路上车窗外掠过的,不是阡陌纵横,不是小桥流水人家,而是我那块庄稼地里的玉米。

  我一直犹疑,是否高估了土地的能力。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可能吗?然而,当我走进那片庄稼地时,我的惊喜难以言喻了——这些土地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个子既高又壮,果实——玉米棒子——既粗又长。棒子的穗头甩出缕缕红缨,似在宣示:自己的鼓囊囊绝非弄虚作假,确实丰硕,我信!因为有的棒子撑破了包皮,露出了珍珠般光亮的粒子。真是地不欺生啊!狂喜过后,又觉得内心歉疚不已。我没给它们下过肥,不过是垦荒时烧了一些枯枝败叶,不过是翻了野草让它成为有机肥,却得到了这份丰厚的馈赠!感慨之中,也发现了荒草又在潜滋暗长,开始了与玉米的养料争夺战。我岂能袖手旁观!炎阳炙烤,汗流浃背,我只穿了背心短裤。玉米宽展稠密的叶片,如一把把锋利的长刀,我只顾在其间挥锄来回,不惜以身试刀。我的胳膊、大腿、甚至脸上,都被割出了一道道的红,破皮处浸出点点血珠,经含盐分的汗水一渍,辣辣的生疼。可我觉得疼得惬意,疼得畅快,成就感使我的心像抹了蜜一般的甜。我呼吸到来自庄稼身上的热烈蒸腾的气息,融入它们欢乐的成熟之中。我在这生机暗涌的土地上劳作,直觉得生命也在腾跃、奔跑和飞翔。这分感觉美妙至极,恬淡且丰富,仿佛回到了儿时的岁月,天真,无邪,纯洁!

  我又想起了父亲。在以往回乡探亲时,我曾多少次,多少次地谈起今日的城市化、市场化、工业化、商品化……我还异常兴奋地告诉他,专家们弄出的软件在欧美市场卖了怎样的好价钱……可我的滔滔不绝换来的是一张忧郁的脸。有时陪他去地里干活,他会望着一片片被抛荒后的满目疮痍发呆。他知道这些人宁可去城市提供廉价的劳动也不愿在家种地。他忽然说,你讲的这个“化”那个“化”,可人的肠胃每天都要有食物消化。我说,种粮食不划算,即便不够吃也可以从国外进口。他愣住了,似乎想说什么,但没再开口,只用眼睛注视着我。沉默中,我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心虚。

  可他毕竟深爱着自己的儿子,大行前还没忘记告诫儿子要种好那地。他虽然把握不了时代的脉搏,可懂得生活的常识。也许在他看来,只要儿子种好了那地,就丢失不了生活中的底气。

  我虽然答应他了,可他的眼神里流露出的是怀疑的目光。他是带着一颗忐忑的心走的。现在我可以告慰他了,父亲!那地里的庄稼长势出奇地好,已经是丰收在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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