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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维熙:立碑与沉碑

——功名路上的“马拉松”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9月03日09:45 来源:人民政协网 从维熙

  ■如果文中提及的“高知”们,活在那个年代,怕是会争先恐后地奔往功名之途——之所以如是判断,骗子玩弄于掌心的一块名人碑,就使这些“高知”散了骨架,丢了自尊自爱的魂魄,何况是“天字一号”的呼唤。

  记得,《北京晚报》曾登出过这样一则令人怅然的新闻:一个山东泰安的骗子,以开设“中华名人园”、并为名人在园内立碑为诱饵,让生活在具有3000多年历史文化古都北京的众多“高知”,吞食了骗子的鱼钩。据被骗的某教授自白:他是交了钱之后,亲赴泰安去参加“名人园”开幕仪式的;晚11点从北京登上火车,一夜在火车上度过,次日晨6点抵达泰安。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能有那么大的精气神儿,兴致勃勃地奔往“名人园”,其心其志之虔诚,足以证明“名人园”之巨大诱惑能量。直到这位教授赶到了泰安,才知道这是子虚乌有的一个骗局,因而急忙报警,要求捉拿骗人的罪魁元凶。

  读罢新闻,笔者心中百感丛生。诚然,骗子是可憎的,他张开血盆大口,既吞噬了一些“高知”的金钱,又让这些“高知”的精神上受到创伤,理应受到国法严惩,自不待多说。但是另一团疑云,也立刻涌上心扉:如果说一个目不识丁的老太太,在街上买了假银元,似乎容易理解;而这些上当受骗者,头上多顶着“高知”的桂冠,其受骗之成因,就大有探寻一下的必要了。何谓“高知”?他的内涵界定,既非一无所知,也不是一知半解;在国人中,他是高级知识群体的总称。如果再微观地解析一下其意,“高知”不仅是中华知识精英,还应该是胸襟博大、自尊自爱的先知先觉。何以会为在“名人园”内树碑留名,而吞食捕猎者的诱饵呢?想来想去,不外受功名二字的驱使,急于在生前就看见“名人园”内的个人功名碑文。

  此举,让笔者记起了一个历史典故:古代晋时大臣杜预,一生战功卓著,到了晚年被晋武帝授“征南大将军”。按道理说,后人是会对其一生有所评说的,但是此公似乎是得了政治上的“近视”;偏偏在生前请人为他刻了两个功名碑(上面刻有他的文武功绩),他将一个刻碑,立于岘山之巅,另一个刻碑,则被他沉于汉水之底。他为了留名于世,真是煞费了苦心:哪怕将来发生天塌地陷,高山与江底互换位置,总会有一座碑石存留于世;因而天地无论如何轮回,他的名字将与山河同在。其行径,真可谓远虑千年,在中国几千年历史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所以如此,因为他是个功名的追逐者。据《晋史》记载,杜预曾经自白其心:只求功名留世,不求道德圆满。但是他万万料想不到的是,此举成了后世一则追逐功名的历史典故:唐代温庭筠、张九龄;宋代陆游以及范大成的诗文中,都留有对杜预沉碑的贬义诗句,其中以宋人范成大的嘲讽之意最为直接。他在《读史》诗文中写道:“汗简书青已儿戏,岘山辛苦更沉碑。”陆游在《题城侍者岘山图》一诗中,则为杜预当年之举而唏嘘:“汉水沉碑今在哉?千年岘首独崔嵬。”直白其诗意则是,历经月转星移的历史更迭,汉水之碑与岘山之碑,都寻觅不见了,只有岘山翘首昂立于天地之间。到了明、清和民国年代,文人墨客话题中的杜预,已很少有人记起他的功绩,但立碑与沉碑之举,则被牢记于心,成了名人雅士们茶余饭后、插科打诨的历史笑料。由此推论,即使“名人园”并不是一个骗局,连晋代重臣杜预之碑,都能成为今天“笑林广记”的新篇;谁能保证,这些以钱购买下的“名人碑”,有朝一日,不被当成另一则巿井笑话,成为后人餐桌上的下酒菜呢!

  诚然,中国民谚自古有“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之说,可是那些“名”与“声”,都不是靠自贱自卖得来的,更不是在“名人园”里刻上功绩碑文,就能传留于世的。自古以来,在那些“真名士,自风流”的记载中,有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雅;他蜗居山乡野舍,天天与大自然为伍,每日以酒水洗巾,后世来者反而牢牢记住了这位雅士,将其不染尘俗之清纯,远避功名之雅志,大书特书,使不想留名于青史的他,成了知识分子中“出淤泥而不染”的代表。如果说,这个人物太大了,时代的“高知”们,与其缺乏可比性;那么我们可以找一个市井书生当做量器,对照一下今日咬钩吞饵的“高知”们的形影。《儒林外史》中有一个的放牛出身的王冕,在其苦苦自学成材之后,开国之君朱元璋曾召他进朝为仕;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小小书生的王冕,竟然回绝了帝王的圣命,而依然我行我素于田野与牛群之间……笔者曾有过如下设想:如果文中提及的“高知”们,活在那个年代,怕是会争先恐后地奔往功名之途——之所以如是判断,骗子玩弄于掌心的一块名人碑,就使这些“高知”散了骨架,丢了自尊自爱的魂魄,何况是“天字一号”的呼唤——那不是要血压陡升,因极度惊喜而“中风”瘫倒在地吗?

  笔者所在的文苑,众多文圣也属于“高知”范畴。像文中提及的、如呆如痴奔往“名人园”的行者,倒是没有耳闻,但是也不乏被功名羁绊到变态的文人墨客:有一位一生写了一些作品的作家,到了老年像是得了什么癔症似的,自我标榜不说,在进入天堂之前,他又留下遗言给后人,说他的某某作品,发展了中国文学的什么……还自比传世经典著作《红楼梦》,经过媒体传播之后,曾引起文坛的一片哗然。中国有许多有见地的文学评论家,都不是吃闲饭的,他们每天的工作就是研究作家作品,何以没有觅见其作品对中国文学发展的伟大贡献?因而,有一位资深的评论家对我说:“此公还做得不够份儿,何不效仿一下古人杜预,自刻一座文学功德碑,一个立于万寿山之巅,另个沉于昆明湖之底,以防地震之后天地变形,让后代断了香火祭祀?”其实,此公自己怕也明白,自古文学上的成败,是要经受时间检验的;但此公仍然在西归之前,自作多情地留下这么一手绝活,给本来就有失高雅的文坛,增加光怪陆离之色泽。究其精神脉络,此公与那些要进“名人园”的芸芸众生,只有表象上的差异,思想却如出一辙——都是在名利场上的匆匆行者,便演绎出来一台台如是的闹剧。不是吗?!

  行文至此,笔者联想到了女皇武则天,给后世留下的那座无字碑。昔日,在陕西停留期间,我曾去乾陵瞻仰了那高高的石碑。在我眼里,它是一座巍高的醒世丰碑,尽管碑石上空无一字,却顶得上是一部万卷史书。据史记载,武则天称帝期间,虽然留下豢养男宠的记录,但对大唐时期各种制度,进行过被后人赞誉的改革,但这位封建时代的女皇,却留下了一座“一切留由后人评说”的无字之碑。对比之下,这位昔日埋骨于乾陵女皇的目光,远比今天自钻“名人园”碑林的“高知”们,真是要博大深邃多了。以此为镜,对照今日那些“高知”上钩入瓮的行径,真不知他们是否真的有知,抑或是无知的盲者了!

  这就是中国当前文化的浮躁百相,更不要说那些为争西门庆、潘金莲故居,而舞文弄墨的掮客们了——笔者所以不把这些当成文胆,实因那是更为低级的文化浮躁,不值得浪费笔墨了……

2013年8月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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