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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行或浪漫(节选)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9月02日09:00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张 炜

  从1986年出版第一部长篇小说《古船》至 今,20多年里,张炜共创作长篇小说19部,计680万字。作家出版社近期推出的《张炜长篇小说年编》囊括了张炜的全部19部长篇小说作品,第一次集中展 示张炜长篇小说的创作成就。其中包括《古船》《九月寓言》《柏慧》《外省书》《能不忆蜀葵》《丑行或浪漫》《远河远山》《刺猬歌》《半岛哈里哈气》以及 《你在高原》的10部:《家族》《橡树路》《海客谈瀛洲》《鹿眼》《忆阿雅》《我的田园》《人的杂志》《曙光与暮色》《荒原纪事》《无边的游荡》。

  作为一个创作量极大,小说、散文随笔、诗 歌、文论等各种文体兼及的作家,张炜的长篇小说代表了他文学创作的最高成就。这些作品都是对过去和当下时代充满思辨的追忆和记录,它们那强烈的诗性、语言 的魅力以及描写历史和现实时令人惊愕的真实,都深刻地打动了读者,显示出作者的精神高度、思想深度和不竭的艺术创造力。

  下村人暗暗诅咒老獾家断了根苗才好。老獾姓宗,他的独子小油矬至今没有子女,而且死了妻室。当年小油矬从县比武大会上领回一个眼眉粗长的女民 兵,让村里人慌张懊丧了许久。因为这个闺女身量高大,方脸阔嘴,走在街上虎步生生,人们担心她很快会给宗家生出一些悍人。听说村头伍定根看了看小油矬领去 的姑娘,把手一挥说:“不孬,圈屋子里去吧。”“圈”字在下村这儿再熟悉不过,就是“拦住”和“关押”的意思。这次当然是正式的婚配了。其实宗家这个独子 20岁之前就蛮性过人,明明暗暗圈过不止一个姑娘。那些倒霉的外村女子忍不住饥饿出来抓挠豆子和红薯,或是夜里宿在庄稼地里的流浪女人,经他圈起就轻易不 再放手,挨过一两个月都是常事。她们为宗家父子洗衣做饭,还要给老獾捶背,日子久了没有一个不告饶的。有的身上还要带绳索链子,平时就锁在柱子或窗棂上。 伍爷说:“这地界严着哩,自古都是出山霸王海贼的地方,没有个铁辣后生为我守家还行?”那时老民兵头儿刚刚掉到海里淹死,都知道伍爷在物色人选。全村人心 照不宣,估计这个狠差就要落到宗家独苗身上。奇怪的是连长一职空缺两年,伍爷并没有轻易许人。有人猜测这是小油矬年纪未满18的缘故,因为伍爷有时候刻板 得要命。只有老獾沉得住气,说:“我娃莫急。”宗家有代代尚武的传统,老獾在小油矬七八岁时就让他苦练石锁,11岁又送到外地学了勾连枪。他对浑身横肉的 儿子说:“只要武艺在身,国家准有用人的时候。”这话说了几年,终于在那一天得到了应验:伍定根在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里开会,宣布了小油矬为新兵头,并当 众授予一支包了红绸的手枪。从此老獾捧起了黄铜水烟袋,常坐在门槛上晒着太阳说:“俺如今是衙里人了。”他对儿子领回的高个子媳妇心存疑虑,抱着水烟袋咕 哝不休:“恐怕是个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呀,就像你那吃了豹子胆的大妈。”“大妈”即老獾前一个老婆,曾跟过土匪,悍得没人敢娶,老獾就说:“跟咱去。”他那 时年纪大了些,急于再次有后,就让人为她开出一些喜药,又令其尽吃海物。半年过去婆娘滋润得肥胖,只没有一点动静。“咦,狗日的许是盐碱薄地哩,恐怕先要 退碱。”从那以后好饭水没了,稍不如意就给她一顿拳脚。开始女人还试图还手,后来才知道这个男人有内功,会耍铁鞭,还动不动穿上护身甲出门闹事。忍吧。谁 知折磨一开了头就往狠里走,老獾喝了酒竟然用香头触她的腿根。过端午时她为他备下毒酒,只可惜他喝了几口就呕起来,一边呕一边将人擒住。接下去的日子他歇 一气打一气,直用了一个星期才把人打死。“哦哟,好不容易才去掉这一害。她耽误我有后。”

  身量高大的女民兵走路嗵嗵响,跟上男人去演练场,回到家里还要练习瞄准。老獾咕哝说:“吵死吵死。”他让儿子先把女人驭住,说:“咱宗家可容不 得草驴性儿。”小油矬说:“那是。”他再不让女人出门,把她的所有衣服都锁起来,让她半裸着喂猪做饭。开始女人还能忍受,以为这不过是男人的蛮性和怪癖。 谁想到这种日子有头无尾,公爹老獾端着水烟来来去去,不仅毫无回避,还动不动就呵斥她:“见我过来了就转过脊梁,对公爹一点礼数都没有。”她羞恼怨怒到了 极点:“儿媳的光身子也是你看的吗?”老獾砰砰砸桌子:“啊呸,你这样物件咱见多了,敢尥蹶子也哉?”儿子一回来老獾就数叨,小油矬点头,回屋里整了整。 第二天她的光身子上就青一块紫一块了,在院里高声哭诉:“俺是奔着这村的武装来的,想不到落进了狼窝。”老獾握着一根棍子威胁她:“再喊砸死你。”她原以 为公爹是吓吓人而已,后来见那双眼珠血红尖利,就一声也不敢叫了。小油矬白天忙于民兵事务,回家时满身燥火,稍不如意就用皮带抽她,喊:“还不生娃!还不 生娃!”老獾说:“算了,她跟你大妈是同一种坯子,瞎费力气,不如早些想法儿。”小油矬说:“就留在家里做个苦力吧,有什么法子可想。”老獾咬牙叹气: “要在旧社会早一顿打卖到窑子里,如今不中了。”父子俩恨死了这个女人。“误事啊!”小油矬嚷叫。他喝醉了酒拿着包红绸的手枪玩耍,女人一见枪就两眼放 光。他把枪交给她玩,谁知她双手端着直奔公爹。老獾吓得手一扎煞扔了水烟,小油矬笑嘻嘻说一句:“没子弹哩!”老獾随即跳起打掉她的手枪:“狗日的骚娃敢 来行刺,今儿个咱给你上好大刑罚。”他和儿子一块儿将其捆个结实,剥去最后一丝布绺,拴到柱子上吭哧吭哧打起了屁股,一口气打折了两块洗衣板。女人哀求小 油矬:“看在夫妻一场的分儿上,把老畜生手里的板子夺下来吧。”小油矬说:“我爹有气出不来会伤身哩。”老獾最后累得胸脯淌汗歪在一边:“老天爷,你从哪 儿弄来这么个皮实物件,身上的肥膘有三指厚,咱打不实惠啊!”

  这次暴打让老獾累得大睡,结果第二天一早儿媳偷了他的衣服穿上逃了。为了弄回女人,小油矬费尽心思瞒哄诱捕,最后才在秋粮入囤时把她牵回家来。 进门后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从今以后你不算我的人了。”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后来见他剥净她的衣服锁了,就哀求说:“你总得让我留一丝布遮羞呀。” “你有什么羞。”她白天给拴了锁在门环上,夜里入了被窝也不解绳子。白天老獾让她按腰捶背,稍不如意就用烟袋嘴儿烫她。她大仰着躺在地上:“宗家老畜生 啊,你快扑上来把我糟蹋了算完,我没脸活了那天也就死得快了。老獾你快骑上我办事儿吧,也不枉做了一回畜生。”老獾大怒:“你这杂种敢说这话,也不怕遭天 谴。俺老宗家都是实打实过日月的人,有勇都用在正经地方。你算白谋划了。了得,这娃凶险哩!”他牙齿咬得咯咯响,只盼儿子快回。小油矬直到半夜才归来,听 老獾前后说了一遍,惊得大喊:“这真是欺祖啊,这是往死套里钻啊!好矣,宗家这就成全你哩!”他一口气喝了半瓶烈酒,剩下半瓶喝一口喷一口,全喷在女人的 光身子上。他用皮带耐心抽打起来,抽一下说一句:“白酒杀菌,这回就是打死也不会发臭了。”女人在地上滚动喊叫,老獾就从厢房过来:“我孩儿该把她的嘴堵 上再打,看吵得我睡不着。”小油矬赶紧用一团脏布塞了她的嘴。他打了一会儿酒劲泛上来,站都站不稳,摇晃着打,躺下打,最后打着鼾倒在了女人身边。“哦哟 这对冤家啊,夜间把我吵煞!”老獾早晨醒来后蹲在两人跟前看了一会儿,抄起一盆冷水哗一下泼上去。两人打个激灵醒来。小油矬哭丧着脸:“爸耶,我今儿个还 要出操呢,这一下非着凉不可。”整整一天儿媳都喊肚子疼,说疼死了疼死了。老獾不理睬,出门去村东铺子上喝豆腐脑。他喝过一碗又吃烧饼,身边的人都说: “人家老孩儿福气啊,尽吃好的,估摸着不想过了。”他听了真快意。下半晌他一直坐在铺前抽水烟,等儿子出操回来路过这里。小油矬中午时分走过来,老獾说: “那畜生死号哩,我耳鼓子快爆了。”小油矬说:“看我回去收拾她。”父子俩一前一后往回走。老獾掏出钥匙开了锁,小油矬先一步跨入。他蹲在女人跟前久久愣 着。“我娃瞎迂磨什么?”小油矬站起来:“爸,这物件去了。”

  整个下村只有一户宗姓。这儿的大户不止一家,繁衍人口最多的是伍家。大户之间斗得凶残,每年都死几口人。有一年夏天收麦子,姓伍的一族出了个悍 娃,打架时用麦叉一口气叉死了对方三口。悍娃后来尽管被官家捉杀,威名却留下来。姓宗的是从外地避难而来,操着异乡口音,把“孩儿”叫成“娃”,三代之后 还与登州人有别。他们真正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穷得叮当响。宗家与伍家结在一起,后来每有械斗发起,都是宗家为伍家出力。宗家人长得浑实,个个光了膀子露 出刀疤,都不怕死。老獾爷爷一门三个光棍,几年下来打死了两个,只留下一个传种。三人求死的过程都是一串长长的故事,没有耐心说不周详。下村人都记得宗家 有个好汉厮打起来善用牙齿,三五下交手就咬住了对方,不管对手怎么嘶叫,就不松口,生生咬下一块肉来,呼啦一下吞进肚里。就凭了这一手,宗家威名远扬。一 些小孩子不知从哪儿学来了顺口溜:“宗家兽性大发作,吞吃千人不算多。细嚼慢咽剔筋骨,不喝血儿没法活。”到了第三代宗家更加孤单,小油矬有一次学了顺口 溜回家,老獾就告诉儿子:“那都是唱的你爷爷、你太爷爷的事儿。如今咱宗家可老实多了。”闲来无事老獾讲了不少家史,小油矬越听越糊涂。那大概是太爷的太 爷吧,并不姓宗,住在西南一片大山里,传说是山高林密的番界。番界每逢过节就吃荤腥,行大祭时要捉杀仇家。“世上人叫咱‘食人番’哩,咱这支人嘴里一左一 右有两颗尖牙,后来一代一代下来大荤腥没了,尖牙也就蜕成两颗小不点儿萎在嘴角,你照着镜子擎着灯扒拉着看吧,一看就知道了。咱这支人原先过得滋润哩,后 来素食族骑着大马来了,配了生铁马镫和火枪,也就没咱的好日子过了。不光大荤腥吃不上,安稳日子也没了。那真是苦啊。全都七打棒散了,溜了沟子走了河套子 了。你爷的太爷领着一家钻进东边地界,先入了云南那搭儿,没想到人家提防着哩,一个一个扒拉着牙口看。幸亏咱族上聪明,事先在暗地里把尖牙拔下扔了。连小 崽儿也得拔,疼得大嚷小叫也没法,不拔就没有活路儿。这以后尽管没有大荤腥了,好歹也能保住根苗呢。咱这支人呀,族上先人说要紧是活下来,吃大荤腥的年头 迟早还会有哩。可是姓什么?这边地界的人都得有姓有名。那边就不一样了,那边随便叫什么‘老树精’、‘水狸疙瘩’、‘哈刺哈刺’,叫什么都行。这边的姓呀 名呀都穷鸟规矩,一个一个还得记上账本,马虎不得哩。族上先人问一个北边来的老头说:‘咱跟上你姓不行吗?’那个老头祖上离兖州不远,一口的兖州腔儿。他 回咱说:‘中。’就这样,咱族上姓了‘宗’。娃儿你可知道,咱这‘宗’跟别人的‘宗’相差十万八千里哩!娃儿你还得记住,咱族上先人在南边伏下,品性不 改,动不动就想打个牙祭,吃个大荤腥,结果被当地人围上哩。厮杀那个凶残,老婆哭孩子叫,天塌了地陷了,都知道这一回算是连根除了。谁想是老天爷活该给咱 留下生路,有支番人打来了,一股脑儿把咱救下。这支人马是不是‘食人番’不知道,反正咱被他们救下就一路往北,昼伏夜行,直奔登州来哩。”

  小油矬自小听族上故事,半懂不懂。但有一点记在了心里,就是要快些留下根苗。他同父亲一样确信,同族人在逃难中七零八落,不知经历了多少代活下 来,还有不少散在南南北北,只可惜他们都不知道自己的来路罢了。他的好奇心随着年纪不断增大,有一阵遇到什么疑点就要探个究竟。在公社县里民兵集训时,如 果遇到一个凶悍过人者,他一定要想方设法去问对方族上是哪儿?给人的印象是他这个人热衷于族史。如果有机会,他一定要勘查对方的牙齿,结果一扒拉嘴巴十有 八九就惹恼了人家。上次遇到那个崇拜他的女民兵时,就有这样一番经历。该女不仅长得人高马大,而且悍气逼人,问了问才知道她一直担任“铁姑娘队”队长。 “了得,这是个雌性悍娃哩!”他们的恋爱过程简单无比,不过是在深夜泥地里练习摸爬滚打时搂在了一起。白天他们待在营地小屋里时,她出奇的温存让其大失所 望。“狗日的像换了一个人,还在我脖子上呵气哩!”他心里骂着,嘴上却说:“铁姑娘跟我回吧,早些给咱留下根苗。”他早就看过她的牙齿,扒拉嘴巴时被其当 成了一种特别的亲昵。可他看到的仅是一排整齐的板牙。那时他已确信此女非同族类。

  铁姑娘之死没有引起太大的议论。伍定根只是让他加紧操练民兵,别的一概不管。这支民兵年年参加县社集训比武都争头牌,这才让伍爷高兴。“矬儿, 你年年都得争个花儿戴上。”“是哩。”“落得上村黑儿那样可不中。”伍爷总是把黑儿当成取笑对象,从来耻于和他来往,有什么事只让小油矬出面。有一次因为 东溪水发生了争执,黑儿提了礼品来见伍爷,伍爷不见,说:“这也算个物件啊。”人们白天黑夜都能看到新任连长蹿动在街巷上,这人像有分身术似的,一会儿在 村东火烧铺喝汤,眨眼又出现在打马掌的窝棚里。有时候人们甚至为他的出没行迹发生争吵:“连长刚才在剃头棚让人按膀子,按着按着打起了鼾。”“胡诌,我刚 刚一会儿还见他从貐嫚家出来哩。”两人吵着,赌咒发誓。没人敢说宗家的闲话,因为害怕传过去。貐嫚做了一辈子药匠和接生婆,经她手接下的孩子满街都是,包 括小油矬。她在下村是一个受人推崇的人物。合作医疗开办那会儿伍爷让貐嫚任赤脚医生,没有成。原因是上级明令接生婆不得担当此职,结果另一个喜好摆弄草药 的男人背起了带十字的药箱。不过下村有不少人生了病仍旧找貐嫚,连伍爷也不例外。老獾四五十岁上开始让貐嫚下药,非她而不能除病,食欲不振,有心火,犯脚 气,或者是与人发生口角,都要让小油矬去喊貐嫚。老獾伏在炕上扎针,那会儿的躯体就像一条扁鳗。宗家人有个明显的体征,即身廓又宽又扁。这种形体有利于爬 树和游泳,而且长于打斗:一旦被其抱定就很难挣脱。被老獾抱过的人个个心有余悸:“了得,那么大年纪了,手臂还像索子一样韧哩,搂人时两腿也随着把你盘 上,你就等于给拴上了几根棕缆,一丝儿也别想动弹;他要真想折腾人,会把你的头按在胸口下边一点,那时身子一缩巴就能把人闷死。”谁都知道老獾的强健之躯 一半来自习武,一半还要归功于家族遗传。“我喜好下狠手哩。”他说。这个红眼利爪的男人10个指甲又长又硬,打架时一扫就是10道血痕。老獾60岁左右时 下口咬人钝了,就让貐嫚用伏苓制了一种膏散。老獾还把这种膏散献给伍定根,说:“没有伍爷族上护着,咱宗家早就被斩草除根哩。”

  小油矬从上村盘案子回来,两眼生光,见了老獾第一句话就说:“爸耶,娃在上村遇见宝器哩!”老獾一愣。族上为这两个字闹过笑话哩。小油矬的爷爷 差一点被老獾带回的手电筒吓个半死:他打开柜子找东西发现它在棉絮间亮着,吓得又吹又拍,最后咕咚一声扔进了水缸。它还是亮着。“哦哟獾儿快来家看看吧, 咱家有了宝器。”他嚷叫着冲上街头,引来许多人围上水缸。有人从水中取出关了电门。老獾沉着脸问:“你到底遇见了什么?”小油矬绘声绘色讲了上村的刘蜜 蜡,说:“好大物件,天哩,咱从根儿没见这样大水灵女娃。咱什么心思都没了,夜里睡不着哩。”老獾用钎条使劲掘着水烟袋的火嘴,像是一心要掘出什么。他掘 了一会儿又用嘴吸,吸了满口脏水“呸呸”大吐。“大水娃啊!”小油矬搓手。“这回可得相中,要紧是宗家有后。”小油矬“嗯”一声,哼起了小曲儿;哼了一会 儿又阴下脸叹气,“爸耶,咱宗家如今可是有头有脸呢,真要娶来又怕脸上挂不住。”“嗯哼?”“是这样,传说她与一个干瘪小先生有一腿哩,那物件逃没了踪 影,她呜哇呜哇想得哭。”“原来是个骚臭玩意儿。”“可她死也不认这壶醋钱。”老獾甩甩手:“交给貐嫚审审。我娃这回可要娶个真本实料的东西。咱如今是衙 里人。”小油矬拍腿:“对耶。”他琢磨着怎么报告伍爷。他可不敢对伍爷说出“遗腹子”三个字,知道那样一说也就完了。“嗯,那事儿先瞒下,待他应允了,再 找貐嫚去。”

  小油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既兴冲冲又懒洋洋,对操练民兵的事儿也不放在心上。往常伍爷的门岗三天轮换一拨,这会儿全忘了。他一天到晚琢磨怎样娶 回刘蜜蜡,想得眼窝发红。他已经开始打谱新娘进门以后的事儿了:不让她去野地里做那些粗活,只把她关在屋里编草辫儿。日晒不着雨淋不着,白生生的大娃咱要 好生搂抱。“这可不是铁姑娘,这是大水娃哩。”一想起刘蜜蜡就有点心慌,这让他觉得好生奇怪:咦,真是怪哩。别说你从根柢上就有毛病,你妈是个疯浪货,你 爸是个木头人;就是俺村女娃也怕咱怕得要死,咱吆喝一声,她们就吓得屁滚尿流,一头一头往草垛和树棵里钻。更不用说那些孬人家的女娃,跟咱隔开了一个阶 级,见了咱大气儿也不敢出。她们一个个啊,都粉皮细肉滑不溜秋,怎么搂也搂不牢实。“妈的,说起这些搂物呀,里面的学问大了。”他对那个刘蜜蜡有一万个不 解,“也许这女娃身上有一股魔怔劲儿,嗯,准是这么回事!”第一回去老刘懵家的情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小石屋黑洞洞像个大穴,一脚跨进去就听见老刘懵在咳 嗽,大腚婆娘哼哼呀呀。“蜜蜡哩?咱要见她啦。”大腚婆娘赶紧撩开帘子,原来刘蜜蜡伏在小木桌上看书。嗬,大书小书摞了半尺高,她险些给书埋了。“你连长 大来了,我孩儿快站直哩!”老刘懵跑过来催促。她站起来。嗬,大花姑娘脸儿红红的。“我孩儿害羞哩连长大,要在平时嘴比蜜甜。叫大。”大腚女人在一边帮 腔。蜜蜡勉强吐出一声:“大。”他一下傻在了原地。迂磨了一会儿,他吭吭哧哧纠正说:“我看还是、还是叫‘哥’好些。”老刘懵慌了:“这还了得!这不中 啊!”“中与不中都得叫‘哥’!”他干脆利落挥了挥手。当时他心里泛起个蛮强的念头:让黑儿快些出面办妥;一旦离开这个小村,事情说不定要添几倍麻烦。

  黑儿在他的催逼下总算去做了媒人。谁想到一进门会惹出那么大乱子,这一家人真是不识抬举。老刘懵吓得连连打抖,说蜜蜡还是个孩儿呢,还得接上念 书呢,使不得啊。大腚婆娘说:“按说这孩儿找婆家也是早晚的事,不过找下的人高爽爽好些。”最可怕的是刘蜜蜡,她一跺脚说:“我死也不找婆家,我还要进书 房!”黑儿叹气搓胸,在屋里乱走:“蜜蜡,书房没哩。再说人家连长是真心实意娶你,会保你一辈子享福。人是矬了些,不过俗话说‘人小能为大’呀。”大腚婆 娘在一旁嚷叫:“可惜我孩儿!可惜我孩儿!”黑儿不得不朝她喝一声:“住口吧,都是你办下的好事。你这‘遗腹子’的事儿抖落出去要害她一辈子哩!”老刘懵 哭了,哭着对婆娘说:“黑儿掌柜也不是外人,实话说了吧,我把蜜蜡是别人根苗的事儿对人家招了。”石屋里死一样安静。接着响起蜜蜡的大声询问:“什么?什 么根苗?我到底是谁的根苗啊?爸!爸呀!”老刘懵捂着头,泪水刷刷滚落:“你去问你妈吧!孩儿,好孩儿认命吧,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啊!”刘蜜蜡扑向了 妈,妈搂着她一声不吭。黑儿实在看不下去,吸一口烟又扔掉:“蜜蜡,这事儿透出去你一辈子就成了黑人,我也得受牵连。不如让那连长瞒下。这也是没法的事 儿。”刘蜜蜡拱在妈妈怀里,像要找奶吃一样往怀里藏,哭得地动山摇:“妈哩,你孩儿完了,这辈子完了下辈子也完了。可我死也得死在这小村里。妈耶,你听 着,你听着!”蜜蜡妈抹着眼,不时按一下女儿的脊背:“都怨妈把你生下,生得起养不起,还不如不生。你妈那时年轻,太由着心性儿了。妈有罪哩。”蜜蜡不让 她说下去。黑儿在心里骂着:骚浪婆娘,要不是村子管得严整,丑事儿还不知添上几箩筐哩。这就是命啊,老刘懵当年还以为捡了个便宜哩,其实便宜没好货,好货 不便宜。她那会儿水光溜滑小髻儿圆圆的怎么就瞅上了你?那是急着来下小崽哩!“老刘懵啊老刘懵,你说我怎么去回那小油矬子?这会儿我就听你一句话了!”黑 儿大声问。刘蜜蜡一下从母亲怀中跳开:“大,天大的事情由我担着,你就说我死也不依!”黑儿看看她悬在睫毛上的泪珠,长叹两声:“嗐嗐,你个孩儿家担不起 哩。你一家,还有你大我,这回就得被他一勺儿烩了。先不急,先思谋思谋再说吧。那狗日的蛮性怪大,那狗日的。”

  小油矬一想起二进老刘懵家的情形脸就发疼。好在那一天再无他人在场。因为多日未见黑儿回话,再三追问,黑儿才说这事要看麻烦:“小小孩儿想不通 顺,恐怕你得使上不少软话儿才成。”他当时狠盯了黑儿两眼,嘴里说“真是反了”,心里却在细细谋划。那一天他磨磨蹭蹭,不停地摸着包红绸的手枪,心想:咱 有这物件还用费那鸟劲?真恨不得迎着老刘懵一家的脑门点划几下,然后顺手牵得人回。也罢,这事儿蛮不得哩,先装样儿去他一遭,等那大水娃到了手再从头算 账。好汉不吃眼前亏嘛。也真是的,这有什么难为情的?咱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一个大水娃?嗬咦,快去哩。这样一想步子就迈开了。那天开门的是老刘懵,是这个点 头哈腰、早晚要当岳父的木头人。“连长她大来了。”老刘懵对婆娘说。婆娘“哎呀呀”叫着,虚情假意,不知死活的玩意儿。他一见她的磨盘腚就想发火,“臭美 玩意儿再不依从就有你的好看了!”心里一句恶念,嘴里却说:“都不是外人,咱这回得好好拉拉呀,今后就别叫官衔了,叫我小宗子就中,嗯,是这哩。”老刘懵 说:“悬哩,咱哪敢。”小油矬故意把手抄向裤兜,让红绸闪露得刺眼:“明人不说暗话,咱这回是来表个心意的。咱自小没妈,守着老爹过日子怪孤单,官身不自 由嘛,满心的孝顺也使不出来。二位不信就问问下村,问我算不算个孝子?不错,咱是霹雳性儿,不过那是对孬人哩。对自家人,咱是一百个勤快依顺。蜜蜡跟了咱 去,我包她天天吃甜粽喝豆腐脑,一身大花衣裳,夏天一热就穿灯笼裤。她也不用出工下泊,愿做就在家里炕头上编些草辫,不愿做就大仰着玩耍。全村人哪个敢欺 哪个敢管,根红苗正,干部家属,连你二老也保管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他一溜儿说下去,流畅得让自己也暗暗吃惊。蜜蜡妈应一句:“哦哟看连长说得怪馋人, 咱孩儿要能享上一半儿就烧了高香了。”老刘懵不语,两眼惊骇得大睁。小油矬心想:是你娃儿馋人哩。蜜蜡妈又说了:“光吃好穿好不中,你不知我家孩儿脾性, 她喜好书哩。她恨不得天天看啊写啊才好,不用说是那个小先生、小王八崽子教的。”小油矬马上在心里恶骂:咱就日这书。嘴上却说:“那还不好办,今后尽看尽 写就中。咱回家为她找木匠打个大方桌儿,让她趴上一天到晚不抬头!”蜜蜡妈点头笑了。她朝帘子里喊:“蜜蜡!蜜蜡!出来吧,老大不小的闺女啦,怕个什么? 买卖不成仁义在嘛,又不怕狼叼了去,出来见见你连长哥吧!”帘子后面一声不应。

  (摘自《丑行或浪漫》第三章《食人番家事》,作家出版社2013年8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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