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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平:呼伦贝尔草原新生活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8月30日13:40 来源:光明日报 艾 平 (内蒙古)

  锯羊角的额吉

  额吉在呼伦贝尔大草原深处向远方眺望。风是天的舌头,吻着额吉银灰色的发丝;牧草是地的手指,抚摸额吉长长的影子。额吉的身体挺立,脸和手与泥土同色,而神情好似结实的籽壳,包裹着一粒成熟的生命。

  在这十几年里,额吉的五个孩子像小燕子那样飞出了蒙古包。大儿子和大女儿在旗里生活,其他三个走得更远,一个在呼和浩特,一个在北京,还有一个在日本。他们的名字像一首诗,在巴尔虎人的嘴上一遍遍传颂。每当草原上有婚礼的时候,额吉不论多忙,也要赶去祝贺。回家以后,便把在宴席上听到的赞扬自己儿女的话,说给留在家里放羊的阿爸听,说了一遍又一遍。

  额吉和阿爸没到城市里去享受儿女的成功,他们怎么能离开草原呢?羊怎么办,草场怎么办?每当酸奶子成型,手把肉出锅,额吉便想起从前,包里那五个小脑袋瓜,围着桌子扎成一个堆儿,等着她一一分食的情景。每当大雪把草原变成银盆,额吉就后悔把马群卖出去的事情,要是那匹沙毛马还拴在蒙古包前,额吉这会儿一搂鞍鞒上了马,由着马蹄咯噔咯噔地敲打着雪壳子,眨眼工夫就能看到自己的大儿子和大女儿了。只要和孩子们一起喝上一碗茶,她心间的草地便会像获得了春天的雨水那般滋润。

  早晨,阿爸骑着摩托车赶着羊群远去了,只有那几头不能出牧的病羊陪伴额吉。远方的地平线上没有出现儿子的红汽车;拴马桩上没有远来的马,蒙古包里也没有客人边喝茶边给额吉讲古老的新鲜事儿——山那边的云彩在孕育着蘑菇一般大的雨点;湖边的羊群里发现了几头黄羊子,竟然吃得比绵羊还肥;贝尔湖的潮水把一条条大狗鱼,推到马的鼻子底下,吓得马不敢喝水……邮递员也不再来了,他把小女儿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像一只喜鹊那样放在额吉手里,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有什么声音能来搅动一下额吉的草原呢?

  额吉似乎听见包里的桦树皮摇篮发出婴儿咿咿呀呀的笑声,听见了沙毛马还是个驹子时那细弱的鼻响儿,听见有人在牛粪垛下叽叽喳喳地说话……其实额吉也知道这些声音都是自己胡乱想出来的。可是,这些胡乱想出来的声音却让额吉萌生出想说说话的渴望——有一只羊的犄角早就该锯了,你说把孩子叫回来吧,还有点不值得,不叫吧,家里的锯条不好使了。那羊不能吃草了。

  额吉想,大儿子忙,就给大女儿打个电话吧,让她回来的时候捎上一根小锯条,可是大女儿的电话老是无法接通。额吉刚把电话放回草窠里,电话却响了。大女儿在学校里当班主任,只有下了课才能接电话。额吉喜上眉梢,一拿起电话,却是一个推销电话,这一次推销的是香港直飞游。额吉对着电话说:“我飞了,你来给我们家他阿爸熬茶呀?”

  额吉把头上的白缎子头巾摘下来,在阳光里抖了抖。头巾上没有一丝灰尘,今年草好,厚厚的,像在地上绣了一层丝绒,风只能刮起满地的香味儿,刮不起一丝沙尘。额吉心一宽,就听出来草原上其实只有一种声音——身后那只羊的肚子在咕噜咕噜响。那羊两只角长到脑后,打了一个弯,又向前长,直杵到它的嘴丫子里,无法张嘴吃草。额吉昨天给大儿子打了电话,让他回来时捎把新锯条。儿子说,额吉你等我放假回来锯。大儿子在旗里当干部,总是说回来,到时候却又回不来。于是,额吉自己进了羊圈,抓住羊耙子,捆紧了它的三条腿,动手锯羊角。这羊耙子是额吉一手养大的,高大壮实,家里的羊群里有十几个它的儿女。除了初冬的时候放进羊群配种,额吉平日把它放在蒙古包前的小圈里,像个佛爷似的供养着。

  额吉觉着自己近来好像有一点怕,怕这头大角的羊耙子老,老得冲不到小母羊的身上去,老得嘴里的八颗牙不能把青草咀嚼成浓浓的绿汁儿;怕它有一天突然往草地上一歪,就把魂交给长生天了。额吉知道人也和羊一样,迟早有那么一天。还好,自己的身子挺硬朗。当年额吉手舞草叉子,站在草车上接草捆,一捆草比一头羊个儿还大。额吉一叉子一捆,半天功夫就把一座草山码到云端里,被人们称作“大寨铁姑娘”。当民兵突击队队长的阿爸,就是在打草的秋天里看上了能干的额吉。

  阳光顺着额吉手上的小锯条爬来爬去,羊侧着脸,眼睛随着锯条眨动。额吉锯着锯着,心里渐渐地生出一些惆怅。她想放开嗓子唱一首歌,唱一首很久不唱的长调《牧歌》,又由《牧歌》想起长调歌唱家宝音德力格尔老师,这首歌谁也没有宝老师唱得好听。年轻时,额吉也当过粉丝,就是宝老师的粉丝。那时候宝老师一回到故乡,额吉在百里之外就听到她的歌声了。她唱起歌的时候,吃草的牛羊会停止咀嚼,游泳的骏马会扬起脖子,女人们会把小羊羔和小狼崽儿一起搂在怀里,搏克手们会像鹰一样高高扬起双臂。宝老师的歌声是翡翠一般的美酒,是绸缎一样的奶汁,日日夜夜滋润在巴尔虎人的心上。宝音德力格尔老师怎么会去世呢?她一定是变成了一朵最洁白的云,在天上看着小草一天天长高,看着五畜一天天肥壮……额吉想把宝老师的歌儿唱出来,让自己的心,在一个人的草原上,无拘无束地回到年轻的时光里。可是额吉哈着腰,锯着羊角,气喘吁吁地唱不出来。额吉需要一个嘹亮的声音,来助推一下自己这个不由分说的想头,她想起小女儿说手机里可以找到很多草原歌曲,便连忙打开手机。

  手机里的歌声来了,高亢而悠扬——“阳光……阳光流淌……就在……就在……这片草原……”额吉不明白,手机为什么总是唱这一首歌。额吉的手机是最新款的,是小女儿给设置的。小女儿经常给她发来照片,额吉和阿爸虽然不会翻看,却还是盼着小女儿不断给他们发,因为每次一发完,那调皮的小女儿,就会打电话来。上了大学的小女儿说话还是那么奶声奶气的,额吉和阿爸一听就好像看见了十年前苏木学校被撤销后,把她送到旗里上小学时,她那小羊羔似的样子。因为这些小女儿发来的图片,额吉和阿爸便有了叫大儿子和大女儿回来的理由。他们一到家,家里的蒙古包就会像萨日朗的蓓蕾突然绽放,变得活色生香。

  额吉鼓捣了老半天,手机还是唱不出别的歌曲来。额吉觉得,哪怕是小母羊娇嫩的奶头,也要使劲才能挤出奶来。可是,还没等额吉的手指使劲,屏幕上的符号就展开一扇又红又绿的翅膀,一下子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阳光……阳光流淌……就在……就在这片草原……”岁月果然就在额吉蒙古袍的边上流淌走了。额吉想,人要是草原就好了,年年都重新发芽,永远都不会离开自己最心疼的小草和小花。

  额吉用手摸摸羊角上自己锯出的口子,还是那么浅。她伸伸腰,喝了一碗奶茶,开始喂羊。额吉用两只手向外掰着羊耙子的两只角,蹲在羊头前面让羊自己吃草。冷蒿和碱草还有野葱,幽绿发亮,羊耙子性子急,老想摆脱额吉的手往前够草,额吉哈着腰,慢慢随着羊往草厚的地方退。

  额吉心想,要是老头子看见自己这样伺弄羊,一准儿会说,你这个女人真是个傻狍子,你不要你的老骨头了。额吉嘴边不由浮现一抹笑,在心里和阿爸说,你不是一直说你老婆像一头4岁的小母马那么扛造吗,你这爱尥蹶子的儿马子啊,也懂得心疼人了……俄顷,额吉觉得腿有点支撑不住身子了,她想站起来,换个姿势,到底是身子骨不那么灵活了,没等姿势拿好,就一个屁股墩儿,跌坐在了草地上。

  随着额吉这一跌,“扑啦啦”从草丛里飞起一只百灵鸟,它旋转在额吉的头顶上,一声比一声叫得凄厉,就是不肯离开。额吉知道春天深了,果然看见身后有一个用乱羊毛和软草做成的窝,窝里面是四个浅褐色的鸟蛋,油汪汪的挺好看。额吉赶紧牵着羊,远远地躲到了蒙古包的影子里。百灵鸟轻轻落下来,继续自己的天职。

  在寂静的阳光里,一个巴尔虎母亲慢慢地锯着羊角,一个百灵鸟妈妈静静地孵卵。

  玛拉沁的儿马子

  天、马、地,是草原亘古的风景。斜阳之下,儿马子岩石般兀立,毛皮呈现金属般的光泽,风在它的脚下放歌。

  天和地委托玛拉沁来照看它们的婴儿,所以马在世上有了亲人。玛拉沁像一个父亲那样宽严相济地驯养着儿马子,也像母亲那样无微不至地心疼着儿马子。

  玛拉沁的呼吸从旷野中跳出,像一束金色的光芒穿过风速,和马亲吻。通勤车一停,儿马子的鬃尾高扬,瞬间来到他的身边,半蹲着绕圈。这是一种私语,马在请自己的主人上背。主人下车上马,与之逶迤而行。因为周边是草库伦的铁丝围栏,儿马子只好走在公路路基的斜面上,它的脚下没有青草葳蕤,是掺杂着水泥渣的自然土,间或有几朵柠檬色的野罂粟和淡粉色的诺门罕樱出现,幽香隐隐。

  在儿马子的眼睛里,公路犹如一条细长的虫子,正抖动着身体,上山、下坡、过桥,带着一种磨刀般刺耳的声音,不停地爬行。儿马子知道,不仅自己的妻妾儿女被公路带走了,而且整个草原都跟着公路一天天在走,走出悠久的岁月,走出古老的故事,永不回头。

  儿马子常常一个蹶子跨上公路的脊梁,肆意穿梭。那带铁护栏的路堤,那瓦亮的水泥路面,皆被它随心所欲地置于胯下。不过公路没有给马丝毫快乐,马蹄踏在公路上的声音如石击火镰,将坚硬和灼热传导至马的小腿、大腿以及肩胛乃至头颅,那种感觉不是疼痛,是钻心,刹那间电流一般将马的自信变成慌乱。然而,每当儿马子越上公路,那些带着四个轮子的怪物,总是像听话的母马那样,老老实实地停下脚步,或者远远地绕道而行。于是,马对公路毫无惧色。

  这条公路直通玛拉沁工作的矿山。马拉沁的工作是遴选矿石,只要他轻轻触动一下电钮,机器便开始旋转歌唱,那来自地下数十米的矿石,便依照金属含量的差异,组成不同的方阵,转瞬进入阳光世界,以金银的气味覆盖了草原上碱草和野韭菜的芳芬。

  许多前所未有的感觉,每每在值班的时候闪现在玛拉沁眼前。原来,四季的阳光竟有不同的味道,春天的味道在小羊羔的胎毛里,夏天的味道在防风草的花心里,秋天的味道在高高的草垛上,冬天的味道在蒙古包热腾腾的牛粪火中。这些味道竟如此香醇,如此令人迷恋,对于玛拉沁来说,简直就像身后的影子那么重要。玛拉沁珍惜自己的影子,就像爱护眼睛一样。他知道,要是影子消失了,就是长生天不要你了,不再用光芒为你驱赶路途上的迷雾了。所以,年轻的玛拉沁说什么也不在矿区住宿。尽管那里有练歌房和电子游戏厅,他仍然愿意和晚霞一起,骑着骏马,牵着自己的影子回家。他踏踏实实地端坐于鞍鞒之上,像一个肚子里装了马奶酒的男人那样,温醺微醉,摇曳生辉。

  这是玛拉沁的最后一匹马。自从草原被划分成一个个小块的草库伦,马群再不能纵横驰骋,只能整日在草库伦里踱步,把最喜欢吃的草尖全都啃光,每每冲出去到别人家的草库伦觅食。玛拉沁夜里常常梦到往日那一碧千里的旷野,没有竖起的井架,没有林立的风电机,没有纵横交织的公路,没有高耸的无线信号塔,马群犹如珊瑚色的岛屿那样飘荡在草浪里,无拘无束地和白云一起舞蹈……

  有人告诉他,工业化是一把双刃剑。玛拉沁点点头,找到一个承诺善待这群马的商人。大卡车来临的时候,马群迅速地围成一个圆圈,小马驹和哺乳的母马被包在中间,儿马子在外边不停地绕圈奔跑嘶鸣。马拉沁手牵儿马子的笼头走进了车厢,马群才跟着上车。玛拉沁把儿马子留了下来,因为他的手里不能没有缰绳,他的脚底下不能没有马镫,他是骑着马来到世上的,他还要骑着马回到长生天的身边。

  玛拉沁为即将远行的马群高高地扬起三勺甘泉一样的奶汁,像一个额吉那样,以古老的方式祝福这些告别故乡的孩子。

  走吧,走吧,我的马群,

  你这第一次出门的孩子!

  把太阳的手掌带在身上,

  把亲人的祝福记在心里。

  愿流沙和险滩不能阻挡你们的四蹄,

  愿雨水和飞雪不能淹没你们的牧草,

  动身的时候,你不要回头遥望,

  到了陌生的地方,你要放慢脚步……

  没有人注意到玛拉沁的眼睛里噙着泪水。在马群上车之后,商人就不再理睬玛拉沁的劝告了,点燃了一串爆竹。在他们的眼里,这是一笔新开张的生意,无论如何也要弄出一些声响。

  大卡车上,传出众马“咴儿……咴儿……”的叫声。玛拉沁从车厢的缝隙里看到一双双马的眼睛,正在随着鞭炮的响声一抖一抖地紧闭着,可见它们是多么害怕!一时间,玛拉沁冲动地想反悔这场痛心的交割,那商人已经掐了香烟,坐进了高高的驾驶楼。

  就在大卡车出发的那个瞬间,儿马子毛了,它一个蹶子跃起,奔着拉走了它妻妾儿女的卡车追去。卡车疾驰,烟尘四起,儿马子的身影若隐若现。儿马子回来的时候,皮毛蹉跎,气喘吁吁,焦躁异常。

  玛拉沁不敢看儿马子布满血丝的眼睛,日夜自责,终于醉倒荒野。太阳用金针刺他,他不知道;蚊虫在他头上聚成一个黑烟囱,他也不知道;暴风雨来了,用沉重的镍币击打他,他还是不知道。后来,他感觉到手上有一团潮湿的火在滚动,顺手一摸,那是儿马子的舌头,往上,是马有力的鼻息,再往上,就是马浓密的睫毛和耸动不已的耳朵,儿马子在为玛拉沁焦急!玛拉沁抱着马脖子踉跄起身,伏在马的肩胛上,泪水和雨水滂沱相汇。

  儿马子在草库伦里用牙齿拽铁丝,用头颅撞水泥支柱。每当草库伦门前的那条公路上,有大卡车驰来的时候,记忆便如魔鬼一般,“嘭”一声燃烧起来,趋使儿马子疯了似的冲上公路,迎着驰来的汽车吼叫。儿马子的身上伤口连连,危险无时不在。

  玛拉沁想起一句古老的谚语:“一匹马只要安静下来,就能多活几年。”去势之后,儿马子果然不再躁动,每到黄昏之时,它安静地徜徉在公路上,等待自己的主人归来,玛拉沁渐渐放下心来。

  可到底还是出事了。那天,玛拉沁坐在通勤车上,远远地就看见自家草库伦门前的那段公路上,停着一辆长厢板的大卡车,车底下围着一群人。交警在,兽医在,收马肉的商贩也来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玛拉沁的脸上。

  儿马子鬃毛散乱,沾满野罂粟破碎的柠檬黄。它的胸腹已经被撕裂,那生命中的红花,一簇簇撒在白灰色的路面上。

  玛拉沁伸出手,覆盖在儿马子朦胧的眼睛上。儿马子浓密的睫毛,不再像平日那样调皮地眨动。它的牙口紧闭,把一截舌头咬在唇外,玛拉沁习惯地一掰,竟是再也掰不开了。他的手沿着马鬐往下细细抚摸,脊背、腰角、膁、鼠蹊,每一个细节都在渐渐冷却。在马胸腹的伤口处,玛拉沁感觉到微微温热,于是他慢慢将手探进去,他摸到了儿马子尚未走远的心脏。

  他觉得自己的一切都在手上。

  注:

  1.额吉(蒙语),母亲

  2.羊耙子,种公羊

  3.儿马子,种公马

  4.玛拉沁(蒙语),牧人

  (作者为呼伦贝尔市文联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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