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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宗荣:感恩,就是幸福的味道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8月26日09:48 来源:中国艺术报 杨宗荣

  农历七月二十三,是我祭奠母亲的日子。长跪在母亲坟前,历陈世事,诉说感喟,倾吐追思……十年了,一直这样,坟地周边的艾草已经茂盛成萋萋一片。像母亲依然活着,我孩童般依偎在她的身边,絮絮诉说着。

  母亲病逝那天是教师节。我带女儿参加完学校组织的文艺汇演,匆匆赶往母亲住处,让女儿给奶奶做一次“特别演出” 。母亲患脑溢血,病卧已经两年,“五一”前又检查出了绝症——肝癌。我们强颜欢笑,没有告诉她真实病情,默默陪她走完最后的人生。孙女是她的心肝宝贝,自小多才多艺,倍受她的呵护。以往,带女儿参加各种演出、比赛,也是母亲的“专利” 。“特别演出” ,是老人卧病在床后,女儿为她献上的每年一次的保留节目。那天,女儿连唱带跳,母亲枯瘦的脸上绽开了笑容,眼里噙满了泪花。她攥着孙女的手,眼睛却望着我,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一定……好好……培养孩子……”四个小时后,母亲就去世了。她走得很安详,没有一丝痛苦,带着白莲花般的恬静,满足地去了。

  “好好培养孩子” ,是母亲临终时对我们的嘱托,也是她六十多年人生的真实写照。

  母亲的一生,是无私奉献的一生。

  母亲生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当时家里在集镇上开了个小吃店,虽不殷实,却也温饱。母亲天资聪颖,国文、算术无一不精,毛笔字写得在同龄人中堪称一绝。但在男尊女卑的家庭压力下,母亲不得不终止学业,同家人一起供应小舅上学。小舅后来考入青岛机械中专学校,一生最感激的是我母亲。

  母亲嫁入我们家族时只有十八岁。祖父为人忠厚,赶集上店,常到姥爷家“打尖” 。相与间,不免惺惺相惜,遂托媒人介绍,结下秦晋之好。我父亲时任部队军官,相貌英武,两下相见,甚感称心。孰料不久,奶奶重病缠身,一病不起。父亲兄弟四人,父亲行大,下面还有三个未成年的叔叔,家中迫切需要一个“女主人” 。就把父亲从部队紧急唤回,与母亲仓促成亲。从此,母亲就用她柔弱的身躯,支撑起这个家。她尽孝道伺候走了奶奶、爷爷后,又拉扯着小叔子们求学、立业、成家,用三个叔叔的话说:“真是老嫂比母。 ”

  四叔比我大哥只长六岁,母亲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抚养,从小学起供应,读到初中。四叔看到母亲操劳的样子,说:“嫂子,我不读书了,我要帮家里挣钱! ”母亲脸一沉,斩钉截铁地说:“胡说!嫂子含辛茹苦,就为了等你这句话吗? ”四叔无言以对。在母亲的支持下,四叔继续读完了高中,成长为共和国军队的一名高级干部。

  母亲出嫁时,刚出校门,少不更事,注定要一切从头学起。她曾跟我讲,村里有个“巧奶奶” ,女红、家务无一不精。一天中午,大家坐在树荫下纳鞋垫子,母亲向她讨教:“奶奶,鞋垫子上的‘蚂蚱腿’怎么绣? ”“巧奶奶”揶揄地笑着:“嘿嘿…… ‘蚂蚱腿’都不会……”一边干笑着,一边把身子背了过去。母亲顿觉受了极大的侮辱,她把村里所有好看的鞋垫子、鞋样都讨要来,一一揣摩、试验,最终不仅学会了绣“蚂蚱腿” ,还学会了“百鸟朝凤” 、“喜鹊登枝”这样高难度的图案。从此一发而不可收,针线活、裁缝、炒菜、面食,无一不精,成为远近闻名的“巧手” 。十里八村的婚丧娶嫁,有了母亲的“作品”添彩,主人便会觉得脸上有光。

  母亲心劲很强,对人却极大度。那个手巧却极小气的老奶奶去世的时候,母亲亲自为她缝了寿衣。邻人不解。母亲说:“奶奶的手艺,是我照着学的最好的样子。没有奶奶的‘小气’ ,我也不会有今天的手艺。 ”邻人无不赞服。家贫的日子,自己过活还好对付,来了客人,东取西借,是难免的事。母亲有时向邻家借来的白面,还给人家时,总是把瓢培得满满的、尖尖的。邻人不好意思地说:“当时借给您没有这么多吧? ”母亲说:“您已经帮了我们大忙了。 ”日子过得紧巴也好,宽裕也好,母亲对于求上门来的邻里亲戚,总是有求必应。只要家里能拿出来的,从没让人空手而归。

  母亲抚养我们的岁月,是共和国最艰难的日子。大哥生于1960年。他出生前,母亲还在田间劳作,出生不到三日,母亲又下地干活了。后来,母亲得了腰腿疼,据说是月子里落下的病。

  儿时我们靠父亲微薄工资和不足以果腹的口粮度日。春荒时日,青黄不接,母亲及我兄妹四人,仅靠几瓢玉米面,熬过一个春天。吃饭的时候,一个饼子在大家手里传来传去,谁也舍不得吃。最后,母亲硬是做主,把饼子掰成一块一块,逼我们吃下,她留了最小的一块……我们兄妹的谦虚忍让,就是那个时候养成的。这样的日子,对母亲虽说艰难,却充满希望。她对我们说的最多的话是:“只要你们有出息,我吃糠咽菜也甘心。 ”

  叔叔们结婚后,家里原本拥挤的房屋更加紧张。父亲母亲节衣缩食,硬是盖起四间砖瓦房。那年冬天,房子盖起来了,母亲却累病了,住到公社医院。当时,我七岁,刚上小学。大哥外出打工,姐姐在外求学。十天过去了,母亲的病还没好,走时给我留下的饭食已空,我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去看望母亲,并独自做了人生中的第一顿饭:面疙瘩汤。学着母亲的样子,我把玉米面盛在碗里,然后加水,却怎么也做不出疙瘩的样子。面多了掺水,水多了掺面,最终做成了一锅的糊糊,用汤罐带着上了路。天寒地冻,田野空旷沉寂,十几里的路途,中间还要涉过一条河,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感觉好远啊。太阳爬上头顶时,河面的冰开始融化,冰薄的地方,踩上去“咔咔”作响,我心惊胆战地出溜过去。从早上出门一直走到天晌午,终于打听着来到公社医院。母亲一见到我,眼泪“唰”地下来了,她搂着我心疼地说:“娘这就好了,再也不让你受委屈了……”

  我考大学的时候,竞争很激烈,期间也有疲惫、甚至懈怠的时候。周末回家,看到母亲瘦弱的身体,我羞愧难当,默默里就又生出一股心劲。

  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自小体弱,母亲待我最关心、最疼爱。母亲去的时候,亲友们觉得我会痛苦难当,安排两个表弟照顾我。我却出奇地冷静,咬紧牙关,忍住从心底传来的一阵阵抽咽,里里外外为她料理后事。母亲一世要强,也极要面子,我要前前后后安排好,让她走得安心、舒心。等一切事毕,我一下子扑倒在母亲灵前,直到哭昏过去……

  有人说:逝去的人也是有灵性的。但奇怪得很,十年来,母亲极少进入我的梦中。生前,她对我倾注心血,期望极高,但从不干扰我的工作。去后,她似乎依然默默坚守这一约定。但我知道,冥冥中有一双眼睛,始终在注视着我,那是母亲慈爱严厉的眼睛。每到农历七月二十三,我都会像赶赴一个约会,如期赶到坟前,同远在天国的母亲对语。青青艾草丛里,氤氲着儿时那熟悉的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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