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崎丰子：冷峻深刻的现实主义

　　二战后，日本社会动荡，文化也发生急剧变化，西方意识形态与文化的大量涌入，使日本人的传统伦理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日本女性在经济、社会和政治等诸多领域有了突破性进步。女作家的笔触涉及男作家无法进入的领地，拓展了女性的写作空间。她们的作品无不体现女性自我言说的独特形式，完全以女性作家所特有的细腻和罕见的天赋，捕捉生活中的典型细节，自然比男性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她们在创作题材、主题、手法等方面追求多样化，叙述笔调冷静深刻。山崎丰子就是这样一位女作家。

　　山崎丰子擅长针砭时弊的现实主义风格， 涵盖了诸多热门现象和社会问题。长篇小说代表作《白色巨塔》的批判矛头直指隐藏在高等院校内的学术腐败、权钱交易等丑恶现象，揭示了一部分高校教师精神家园的坍塌与道德底线溃决的深层原因。浪速大学附属医院新当选的第一外科主任财前五郎，由于误诊造成病人身亡，家属诉诸法律。财前笼络收买科室人员，做有利于自己的证词。而另一名副教授里见，不顾内外的压力和诱惑，在法庭上仗义执言，引来一系列挟嫌报复，被排挤到偏远的三流医学院。《白色巨塔》从选举科主任和医疗事故切入社会生活，师生的友谊与矛盾、校园内的权势倾轧、社会上的世态炎凉交织成一幅丰富生动的社会图卷。选举和对簿公堂过程中形形色色的矛盾冲突，揭示了人的尊严在名利场中所受到的亵渎。

　　山崎丰子的另一部代表作《华丽家族》，通过主人公阪神银行总经理万俵大介父子间的龃龉和骨肉相残，以及大介对儿女青春与爱情的葬送，展示了日本传统文化模式在战后走向民主历史过程中逐步解体的过程。大介通过嫁女娶媳，攀附权贵政要结成战略裙带关系，罗织起各种权力交织的关系网。这种对爱情的亵渎，在战后觉醒的青年面前受到挑战。大介次子银平与爱好美术的小森章子已恋爱3年有余，竟被身兼大介秘书和情妇双重身份的高须相子安排与阪神银行首位股东的女儿结婚。银平从此玩世不恭，实际上是发泄耻辱与悲哀在心中混合成的一种报复欲念。客观的排斥因素，不但不能阻止恋爱步调的进行，反而经由刺激或压力，更易拉近男女双方的距离。令万俵大介和高须始料未及的是，女儿二子敞开怀抱接纳了共同立下山盟海誓的铁平钢厂厂长的儿子。

　　万俵大介为了兼并远比他实力雄厚的大同银行，依仗联姻，诱使大同银行对自己亲生儿子的钢厂贷以巨款，然后不惜搞垮儿子的钢厂，使大同银行濒临破产，实现其“以小吃大”的“宅斗”，最终逼得儿子自杀。父子本应血脉相连， 因利益却恩断义绝。金钱引发的悲欢离合，散发出父子之间的硝烟和骨肉相残的血腥。大介妻妾同床这种畸形的“三角共存”关系，与其说是高须相子利用女性魅力鸠占鹊巢，还不如说是在金钱上的同谋关系。男人的金钱权力对女性构成诱惑，这种关系被女作家打上鲜明的时代印记。

　　写于1991年的《大地之子》是一部与中国息息相关的作品。主人公陆一心是二战期间日本政府在中苏边界开办的“开拓团”人员的孩子，在逃亡路上与队伍及家人失散， 死里逃生，被一对中国老年夫妇领养。新中国成立后陆一心大学毕业并入了党。改革开放后，在上海宝钢任技术员和同日方合作谈判的翻译，而日方负责人恰是他的生父。由于命运的转折和时代的特殊因素，他们未曾谋面。父子相认后，生父恳求他回归日本。尽管陆一心是日本人，文革中又被打成日本特务，被相恋多年的中国姑娘所拒，历经磨难， 他还是从内心深处认为自己是中国大地的儿子，白山黑水已融入他的血脉当中，最终，他怀着质朴的感恩之心毅然留在中国养父母身边。这位日本“残留孤儿”展现出来的是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本色，中国传统文化的血液在他身上完好无损地保留下来。

　　山崎丰子为此做过极为充分的前期准备，包括搜集资料和采访。她经笔者从中斡旋，曾三次来到中国，探访了日本孤儿集中的中国东北以及小说主人公工作生活的上海宝钢和北京各部委。在农村，女作家住在农民家中体验生活；在内蒙古同劳改犯一起荷锄到田间劳动；在新疆深入监狱。她前后采访了一千多名中国人，熟悉小说主人公的生活与工作环境，追踪许多当事人的足迹，了解他们在中国的曲折经历和心路历程。

　　1984年10月，山崎丰子第二次在中国采访时，在牡丹江同一位劫后余生的日本孤儿交谈，日本孤儿极富戏剧性的经历启发了山崎丰子，她以此构筑了小说的整体框架。孤儿刚懂事时，苏军出兵东北，他所在的“开拓团”奉命疏散。在逃亡之路上遇到日军， 他们以幼儿哭声会招来苏军为由，命令就地处死5岁以下的幼儿。这位孤儿的父亲亲手勒死可爱的女儿，凄惨的阴影始终笼罩在孤儿心中。山崎丰子在小说中写道：“关东军为了阻止苏军进攻，破坏了公路和桥梁，实际上是断了开拓团老幼妇女的退路，造成8万人丧生和下落不明。他们都是一贫如洗的贫雇农，响应国家的号召而上当受骗，被国家遗弃在中国大陆的荒郊漠野。”正如文学评论家所指出的：“正是他们所处的不堪回首的年代、坎坷的人生命运，一直在鼓舞女作家去追寻他们的踪迹。对那场战争的愤恨、对当权者的残暴无情的控诉，构成了山崎丰子的创作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