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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纯明净写山水——访冯至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8月22日14:49 来源:解放日报 燕治国

  见冯至先生之前,朋友转借我一册台湾出版的《山水》。薄薄的一本书,辑录了先生抗战前后所写的13篇散文。其中有些文章读过,如《塞纳河的无名少女》。后记却是第一次见到,捧读一遍,辄被先生所言迷住。或许是编辑当久了,对桌面上堆积的一些虚假文章耿耿于怀,或许是自己偶尔也写点文字,又总不能进入一种物我统一的境界———便觉得短短一篇后记,说的岂止是山水,那实在是一种清纯明净的为文之道,实在是一种民族文化的精粹。

  冯至先生在文章里写道:

  对于山水,我们还给它们本来面目吧。我们不应该把些人事掺杂在自然里面,宋元以来山水画家就很理解这种态度。在人事里,我们尽可以怀念过去,在自然里,我们却愿意它万古常新。最使人不能忍耐的是杭州的西湖。人们既不顾虑到适宜不适宜,也不顾虑这有限的一湖水能有多少容量,把些历史的糟粕尽其可能地堆在湖的周围,一片完美的湖山变得支离破碎,成为一堆东拼西凑的杂景。———我是怎样爱慕那些还没有被人类的历史所点染过的自然,带有原始气氛的树林,只有樵夫和猎人所攀登的山坡,船渐渐远了剩下的一片湖水,这里自然才在我们面前矗立起来,我们同时也会感到我们应该怎样生长。

  冯至先生从16岁开始发表诗作,至今度过了70年的文学生涯。在通行的充满“阶级观念”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中,先生被塞在极不显眼的位置。

  事实上呢?

  鲁迅评价冯至是“中国最杰出的抒情诗人”。

  朱光潜的评价是:“融情于理,时有胜境。”

  何其芳称:“他的最早期的诗就是并不太加修饰,然而感染力量却很强。”

  一位不持偏见的论者认为冯至的《十四行集》“是他生平的伟构,也是新文学史上的彩虹”。李广田则称赞冯至的散文“实在都是诗的,那么明净,那么含蓄,在平凡事物中见出崇高,在朴素文字中见出华美,实在是散文中的精品”。

  冯至先生是诗人、作家,又是著名的文学翻译家和德语教育家。联邦德国曾授予他大十字勋章、歌德奖章、国际交流协会艺术奖、宫多尔夫日尔曼学奖。民主德国曾授予他格林兄弟文学奖。而在国内,却是先生自己掏腰包设立了“冯至德语文学研究奖”,以奖掖后进,促进中德文化交流。

  找冯至先生,很有点戏剧性。学兄高洪波君查到先生家中的电话,即刻转告我。我即刻依着号码打电话,话筒里却是—串外国话。事情便有几分麻烦———我能听懂几句俄文,对英文一窍不通,且心里嘀咕:以我所知先生为人,总不会对国人也讲德语吧?无奈之下,只好迈开流星大步,径自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去查个水落石出。

  社科院高楼巍峨,门口笔一般立着警卫战士。找人先到楼旁小屋登记,把人烦得心口冒火。他们难我,我便难登记室的小闺女们。我说找冯至先生,她们便问我此人在哪个所。我说不知道,反正又搞文学又搞翻译。她们说你不知道人在哪个所,我们怎么给你联系?我说我不管,反正我要冯至先生家里的电话号码。小闺女们瞪大眼睛说你这人还挺横的,社科院有几千人,我们到哪里去找?我说不是我横,是你们不熟悉社科院的人。你们几千人里有几个冯至?难道你们连冯至先生都不知道?一个闺女噘着嘴嘟囔:你才不知道哩,他原来是外国文学研究所的所长,早就离休了,你让我们到哪儿去找?我说我是查电话号码,又不是直接找人!她瞪我一眼,很快便查到了。

  和我记的号码一对,原来我把“6”听成或者写成“0”,便跑了如此的冤枉路。干脆依着原来号码再打一遍,才听清电话里说的是英语,而且英语之后有汉语:对不起,您拨的是空号!

  拎着冯至先生家里的电话号码,我先去看望诗人邹荻帆。谈话间提起先生,邹荻帆告诉我说,冯先生在协和住院,你莫如直接到医院去……

  我心里不由“咯噔”一声:老天,我的住处离协和医院只有一箭之遥,我白跑了多少冤枉路!

  傍晚去看冯先生,正好有客人。客人是他的朋友李野光,刚从国外回来,正一一转达友人对他的问候。年近九旬的冯至先生气色很好,边听边颔首微笑。我贸然闯进去,便把他们的谈话打断了。李野光先生是《世界文学》的前任主编,我在北大作家班时曾听过他的课。学生应该尊重老师,应该静静地坐下来听他们说话———可是我没有。我想我从山西来,费了这么多周折找到冯先生,而且眼看就天黑了,晚上还有几位同学等着我,我实在顾不得礼貌了,我得争取优先发言。

  我几乎成了一个不讲道理的莽汉。我急不可耐地说明来意,声明一定要给我点时间。野光先生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向我询问作家班几位同学的下落。冯先生的二女儿姚明惊奇地看着我,笑着递过来她削好的苹果。

  冯至先生也乐了。他笑眯眯地说,我应该也算山西人,我的祖先是明末清初从绛县迁到天津的。姚明吓了一跳。在此之前,冯家的籍贯一直是河北涿县。所有的冯至研究者都写道:冯至,1905年生,河北涿县人……

  我对姚明说,回去告诉你家老大,咱们都是老乡!

  我没见过姚明的姐姐姚平,也没见过她们的母亲姚可昆先生。但我看过姚平的文章,她们称父亲为“爹”,说爹生活简朴,唯一的享受是下午喝一杯咖啡,吃点喜欢吃的点心。可是因为血糖高,点心被老伴和女儿们给彻底禁止了。

  可怜的老头儿!姚平写道。

  话题转到《山水》,我提及错字太多,几乎每页都有几个,冯先生笑着说:“那倒没有,我想不到一百处吧。”问起原因,他依然笑着解释,那边用繁体字印,难免出些错处,也真难为他们了。

  冯至先生善良的微笑,永远留在我的脑海里了。他崇尚的除了清纯明净之外,还有宽厚和慈爱。

  采访很顺利。野光先生让着我,姚明老乡帮着我,病中的冯至先生袒护我,题字便题字,照相便照相,先生一直笑着。拍照时,他很认真地换了衣服,那时候晚霞柔柔地披在他的身上。

  姚明说,爹爹是很认真的人,重要的信交给我们挂号寄出,必须拿回挂号收据来才放心。我们有时逗他:哎呀,忘记发了!他先是紧张,然后眼巴巴地看着我们问:骗我吗?

  可爱的老头儿!

  姚平还在文章里写道,爹爹对于题词签名要小传要照片一类的事甚感苦恼。他说,我不是名人,我不愿干这样的事,这真是浪费时间,我很苦恼。

  告别时,李野光先生颁布了一条口头嘉奖令,全文是:你是一位出色的记者。

  我想笑,但没笑出来。

  1992年11月30日凌晨3时于听涛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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