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干：清凉诗意在山晚

　　在电脑屏幕上打出这一文题时，仿佛有一股清凉的山野之风微微然迎面拂来，精神为之一爽。所谓，“心静自然凉”也。

　　而窗外，夏阳一轮悬于空中，整个京城闷在蒸笼里一般。高温烤焦了树木顶端的叶子，可怜的小麻雀们钻进草丛，不敢张翅，也不敢大叫。酷热让人也无处躲藏，挥汗如雨地熬着。有空调不假，但空调的凉非自然之凉，总觉得它的凉气在偷偷地往骨子里钻，虽凉，却不舒坦，因而避之。

　　愚生来命贱，对于一些现代化的生活方式总是不能适应。譬如坐车。走南闯北，免不了要坐车赶路或游览。主人好意，让我坐进小车，我却赶紧摇手，往大客车或面包车里奔。主人以为我在发扬风格，还是坚持往小车里拽我。其实我并非客套，实际情况是，坐进小车头便晕，浑身发虚汗，像被绑架了似的。有人调侃我，就凭这一点你也当不了什么大官。我点头称是。

　　夏日，家有空调却很少开着，纯属摆设。夜里，宁可抱着冰瓶睡觉，也不愿去“现代化”一下。内子说，你是属于农业文明时期的古老动物，与工业文明风马牛不相干。我回道，谢谢您小同志，您说得太正确了，我的魂至今还泡在农业文明的露水里。呜呼噫嘻！可惜躯壳却回不去了。

　　我的家乡属于山区。童年时，每遇酷夏也觉得热，然而一来年纪小，调节功能强，再者，山区总有办法纳凉。我家离小河很近，热了就跳进河里去，来一番狗刨式的扑腾。河西岸便是山，山里树木葱茏，野草长得可没马头。酷热难熬的时候，我们这些淘气鬼便结伴到山里去睡觉。山里有蚊虫和野兽，没关系，我们在上风处燃一团艾绳，蚊虫便无法靠近。睡觉的岩石足有半个足球场那般大，我们在当中燃一堆篝火，用石块围起来。任何野兽在静夜里都不敢接近火光。如斯，睡至天亮，安然无事。当然，防火意识是不可放松的。山区人的脑子里总是刻有“防火”二字，何况家里大人又经常吓唬我们，失了山火就会被警察拉走。因此，对于火，我们是慎而又慎的。

　　山晚之美，真是不可言状。风，清清爽爽，且带有草木香，那香纯属自然，人造香是无法与之比拟的。偶有矿物质的异味飘来，时断时续，或强或弱，那是岩石被酷日烤炙后的产物。村里有威望的老人说，那种气味是天物，能给百姓祛病避邪。也不知真假，反正我们是信的。

　　睡至夜半，山风变得寒凉，我们便拉起棉被。整夜的梦境中夜虫之鸣不断，偶有山鸦或鹧鸪什么的，咕咕嘎嘎叫两声，好像怕我们寂寞胆怯似的。这样，山野之梦便有了充实的内容。不知为什么，虫鸣之声一起，山晚反而显得更加安静起来，亦显得空，就有点像“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的那种氛围了。

　　假如山晚遇有月明在天，那气氛就更为迷人。远处山峦起伏于朦胧山气之中，树木们黑黢黢站在高处和低处，花香在树林里，也高一阵低一阵地飘散着，连那些卧牛石都为之显出陶醉状，一动不动地傻待着——假如没有山鸟偶尔扑棱棱飞起，它是无法自己清醒起来的。这与“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的诗意也有点相似。

　　山晚的月色也因为清凉而美若仙境。别说我们这些孩子不想睡，就连山里的盘羊们也全无睡意，一家老少在山石上打起滚来。一来磨砺弯弯的大角，二来解除角根奇痒，据说有一种小虫子在角根作祟。当然，也或许是游戏。那种弯角抵触岩石的粗犷的声音，使静谧的山野顿然活跃起来。最先响应的是宿鸟们，咕咕大叫，拍打起翅膀，甚至旋空与之呼应。动物之间有无自然默契，我没有研究。反正还有萤火虫，从草丛间一闪而起，在夜空中划起纵横不定的弧线，也许还有某种暗示符号呢。让人联想起，远海上明灭的灯语。

　　此时的山晚，就有点禅境的意味了。

　　果不其然，午夜钟声真的从西南方向漾动而来，像夜空中的水流。那是阿拉坦山寺的夜半钟声，在为人间万物轰然祈福。如斯祥和的山晚，连草木都会动情，何况我们？村里的猎户说，这样的山晚，心中的杀气便荡然无存，替之而来的是慈悲与善果。

　　这是生命与生命相契合的美好山晚，是人与天地相契合的美好山晚。这样的山晚，是属于佛偈上说的“心田不长无明草，性地常开智慧花”的山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