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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振华:母亲的白高粱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8月21日15:41 来源:中国作家网 周振华

 

 

 

  小时候,只知道高粱有红穗白穗之分。红穗,形状饱满,籽粒红润,向心聚拢,秸秆矮壮、敦实;白穗,形状发散,籽粒银白,宛若礼花,它的身子更高挑,更婀娜,成熟的穗子,攥在手里的感觉像是体味珍珠。

  母亲生前稀罕高粱。她喜欢吃高粱米饭,擅长用高粱秆穿盖帘儿,70岁后每天都要抿一口纯高粱酿制的白酒。母亲对高粱仿佛有一种格外的情结。

  老家太行余脉的山脚下,曾经有一片属于母亲的高粱地,她一种就是8年。母亲对待那些高粱胜似她的儿女。她风里雨里,为它们锄草施肥,白天黑日地精心伺候它们。

  母亲的高粱地很小,属我家的自留地,一亩多。远比不上生产队大田里的高粱方阵那样浩浩荡荡,但就这一小块,成了母亲的精神寄托。

  那时,农村居家过日子,都离不开炊帚和笤帚,用它们刷锅、刷碗,扫炕、扫地。

  “我说,今年咱家的自留地换换茬儿吧!来年再种你的白高粱,成不?”父亲的话音未落,母亲就还了他一句:“不懂,别瞎掺和!”母亲什么心思,为什么执意种高粱,不光父亲,姐姐、妹妹和我,也都不懂。反正母亲有她的打算。

  父亲出身富农,富农的成分已经很高了,排行老二。母亲的出身比他还高,地主,属头把。“地富反坏右”,这些人走到哪里,哪里臭。那年头,时时处处事事都讲成分,讲出身。母亲知道成分高对她意味着什么。地主这个又臭又坏的名声,随时都会被揪出去批斗。那些年,成分高的母亲,总认为自己做错了事,特别是“文革”刚开始那阵子,她觉得自己犯下了滔天罪行,不知道怎么赎罪才好。于是,除了每天好好劳动,认真扫街,虔诚请罪,低头改造外,对待身边所有的人都毕恭毕敬,不光吃的喝的慷慨于街坊四邻,使的用的,也常想着房前屋后。比如给人家端去一碗刚出锅的压饸饹,送去一副她亲手纳的千层鞋垫什么的。起初人们都不敢接,怕染上臭味,但母亲真情真意,心好心诚,后来终于打动了出身好的乡亲们。为此,母亲才知道什么是最大的满足,什么是最大的幸福。

  母亲的那片高粱,一半种的是红高粱,一半种的是白高粱,这样的规划,母亲是根据用途而定的。每次下地收工了,她总不急着回家,再渴、再饿、再累,也要到那片高粱地里去侍弄侍弄它们,拔拔草,培培埯儿,扯扯干叶子。母亲在意那片高粱的长势和谷穗的形状,期盼老天保佑它们年年有个好收成。收成好,谷穗的形状自然好,绑出来的炊帚和笤帚就漂亮。每年收获的时候,母亲像个总指挥,一个劲儿地嘱咐:“我的小祖宗们,千万小心,可别扳折了它们的穗和杆儿,给我妥妥地拿,轻轻地放!”

  高粱,在所有的庄稼里,长得最漂亮。它们的颜色、身姿、气质都没说的。记忆里母亲的那片高粱,看上去非常抢眼,红白相间,林林总总,整个原野数它们不一般。高粱给人的感觉和其他庄稼不一样,如果把玉米比作铿锵硬汉,那高粱就是一位柔情的姑娘。它们妩媚婀娜的姿态,轻轻地晃动几下,就显得很聪慧,很性情。它们生动、光鲜、喜兴的谷穗更是招人喜爱。特别是它们的身体随着秋风大幅度舞蹈起来的时候,叶子哗啦啦汇成一派和声,体态柔情似水,从左至右,从前到后,不停地摇曳着,在阳光下划出一道道柔美的弧线。但,这只是它们的外表,谁又晓得它们内心世界的苦楚?其实,它们比其他庄稼要艰辛得多,一生里承受着太多的不容易。它们没有玉米那样魁梧的身段,没有小麦那样密密匝匝的阵容,没有大豆相互围拢的互助,它们细细的高挑的柔弱的身板,支撑着与负荷不相协调的硕大谷穗,稍有闪失,就会夭折。特别是在它们即将分娩的日子里,每天要承受疾风的推搡,群鸟的啄食,有时贪吃的牛羊也会闯进它们的世界,给它们带来莫大的压力。

  那片高粱,是母亲亲手种的,别人着手她不放心。母亲种高粱有好多年,为什么不种其他作物,母亲心里最明白。后来,我知道了母亲执意种高粱的秘密,但不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是我猜出的。母亲争气要强,不仅体现在接受改造上,她把做所有的事情,都视为并纳入被改造的内容及范畴。这么多年过去了,想起那片高粱,就想起母亲像高粱一样单薄的那副身子,不然,怎么总梦见被那片高粱包围着的母亲?

  那时的生产队,每家每户都有一片自留地。地块大小根据每户的人口数,每人约合两三分地,当时我家五口人,生产队里划给我们家大约一亩多。 我家的自留地,地处山脚,高岗,很薄,适合种些花生、玉米、谷子、大豆、红薯和高粱,母亲选择高粱,是因为高粱除了能添补口粮,收获以后还有更重要的用途。

  母亲说:高粱,比玉米、谷子、大豆,都好伺弄,用不着像对待它们那样精心,又是除草、施肥,又是浇水、耪地呀,不必那么张心,就像捎带着养个孩子,不用过多地管它们,不知不觉,它们的个子就蹿得老高,等你醒过腔来,它们已经秀穗了。母亲说这些,都不是她执意种高粱的理由,她选择高粱是有她的精心打算的。

  母亲每年把收获回来的高粱打成捆,罩上竹帘子,晾晒起来。这样做,是防止麻雀啄食,不然就会影响高粱穗的质量。等完全风干后,母亲再用木棍轻轻地敲打脱去穗上的籽粒,剩下的就是上好的捆绑炊帚和扫帚的材料了。

  整个冬天,每天晚上母亲都不闲着,她从供销社买来麻皮子,用水泡软、理顺,然后在自己的腿上搓成麻绳。即使用水泡过的麻皮,仍很硬,以至母亲的腿常被搓出血来,但母亲为了追求她认为她理解的幸福,全然不顾。麻绳搓好了,就开始用脱去籽粒的高粱穗绑炊帚和扫帚。一冬的时间,母亲要绑上百把炊帚和扫帚。再看看母亲的手,哪像女人的手啊,又糙、又黑、又硬。父亲心疼母亲,抢过来绑,但母亲看不上父亲的大糙活儿。母亲说还是我来吧,你那双手打算盘、拿笔杆子行,哪会干这个。瞧绑得松不啦矶的样子,根本拿不出手,怎么送人家呀!我说:“妈!我来试试!”也许在母亲旁边看多了,居然我绑的第一把,母亲就非常满意,说:“比你爸爸绑得强多了!出手就像那么回事。”等再绑几把过来,母亲更放心了,记得那年我11岁。后来,我就替母亲承揽下来这项活茬儿,现在绑起炊帚和笤帚都还是行家里手。

  母子俩绑的炊帚和笤帚,每年除留几把自家用,其他的都送人了,要么按照母亲的吩咐由我和妹妹给人送到家里,要么谁来家里串门走时捎上一把。我们的“产品”谁家都稀罕,谁家都喜欢。“文革”期间,母亲为什么没挨过斗,我经常想这个问题。也许是队干部们厚道,也许是乡亲们善良,也许是母亲执意种的那片高粱起了作用。不管怎样,母亲是幸运的。凭她的身世,在那个风风火火的年代,毫发无损,算是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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