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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上的嘛呢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8月19日09:32 来源:素素

1

  这个世界不安宁了,这个地球也不安宁了。人类越想过平静的日子,灾难就越是比以往更多。我想,也许它和过去一样多,只是不论在哪里发生了,分秒钟之后,地点就被锁定,无数的人就千山万水义不容辞地朝那里聚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营救就开始了。也许真比过去多了,于是让更多的人陷入迷惑和慌恐,也让更多的人开始思索天气变暖环境恶化带来的问题。有的灾难非人力可以避免,那就等它来过之后,再把失去的一切找回来。有的灾难属于人类的自戕造成的自失,那就痛定思痛,让有害物质和行为不再四处扩散。命运无常,生活继续,这就是灾难教给人类的一种态度。

  在汶川地震之后,玉树也地震了。我曾奇怪,青藏高原本身就是一场大地震铸就的一个奇迹,亿万年前的喜马拉雅造山运动,将它隆起并凝固为地球表面最厚的一个板块,这里理应是万古安全之地,怎么可能会被一场级别并不高的地震给摇晃得破碎了?然而,一年前的那个早上,一直不怎么安分的地球,大概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果真撼动了这片坚硬的高原。

  灾难发生的时候,我正坐在海边零海拔的家中,当电视把高原上那个千疮百孔的小镇送到我的面前,当看到有的救灾官兵因为缺氧而晕倒,我的呼吸也跟着困难了起来。受了伤的玉树,马上成了一个与我骨肉相连的地方。

  今年七月,终于有机会来玉树探望。尽管此前的一次西藏之行曾让我饱受高原反应之苦,可是为了亲见受灾之后的玉树,我决定再来吃一次苦。

  震中在结古镇。我喜欢这个名字。不是结冰,也不是结果,而是结古。我想,一定是亘古的古。数亿年前生成的高原,在这里不动声色地焐了好久,到底诞出了一个人间烟火的小镇。一段深缘,就这么结下了。地震似乎是故意搅局,考验它们之间是不是真的亘古也拆不散。

  如果说,地震是王母娘娘,结古镇与高原是一对恋人,那么王母娘娘输给了爱情。结古虽然是个小镇,却是玉树的首府,州和县都设在流过镇内的一条河边。这条河叫扎曲,它是长江源头的一个支流,先流入通天河,随通天河流入金沙江,再随金沙江流入长江。就是说,扎曲是结古镇的母亲河,结古镇是长江源所在地。在剧烈的山摇地动中,结古镇并没有飞出去,而是就匍匐在这条清澈的河边。扎曲河也并没有改道,仍不离不弃地陪着小镇。这是夏天,它还带着雪山的体温,却不倦地唱着歌,似在安慰受了重伤的高原和小镇。

  结古镇还没有站立起来,我们的车只能在格萨尔广场作短暂的停留。广场四周也都是一片废墟,完好无缺的只有广场中间这尊格萨尔王青铜雕像,别的地方都已没了高度,骑在马上的格萨尔王在蓝天白云下越发显得英俊挺拔。这里有许多转经者,正围绕着雕像,边走边念。地震之前,这里就是他们常来转经的地方。地震过后,格萨尔王还屹立着,玉树还活着,他们一定认为与自己的虔诚有关,更要在这里念上千遍万遍的经文。我们这一群人的到来,并没有影响他们的脚步,此刻在他们的眼里,只有格萨尔王。在这个世界上,有三首著名的英雄史诗,《格萨尔王》是其中最长的一首。也许因为阿来曾以小说的形式写过格萨尔王,站在强烈的阳光下,他的凝视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有深意,也更长久。

2

  在玉树的几天,听到最多的一个词是嘛呢。离结古镇不远,有一个新寨村,有人叫它石经城,也有人叫它嘉那嘛呢。嘉那是一位活佛,他的母土在藏区,可他曾在汉地游学过,因为有这样的经历,而有了嘉那之名。听阿来说,在藏语里,嘉那是穿黑衣的人,指的是汉人;嘉格是穿白衣的人,指的是印度人。嘉那嘛呢,意思是由嘉那活佛放置在这里的嘛呢石,也就是石经城的第一块嘛呢石。此后,在长达一千七百多年的时光里,嘉那的追随者已在这里存放了二十五亿多块嘛呢石,它也成了世界上最大的一面嘛呢墙,因而在吉尼斯纪录里占了一席。

  我想,在这面墙上存放嘛呢石的人,一定不是为了什么纪录而来,他们只是通过嘛呢石表达自己的信仰。每天的口念是一种形式,刻在石上是另一种形式。刻一块嘛呢石,等于念了成千上万次经文。日积月累,就形成了这样一道人文奇观。它在高原之下,却比高原还高。

  藏文的书写方式,有点像汉语的美术字,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凑上前细看,最多的是六字真言,为了能看得清楚,有阴文和阳文之分,也有的给字母加了绿黄红不同的色彩。字数多的,显然是把一本经书刻在了石上,字迹密密麻麻,笔划认真而清晰。我听说,新寨村没有文盲,男女老少都是藏语言学家,而许多人的终生职业就是刻嘛呢石。来这里转经的人,有的是自带刻好的嘛呢石,更多的是在新寨村买刻好了的嘛呢石。

  在嘛呢墙附近,我发现了一个卖嘛呢石的地摊,蹲下来问摆摊的老人多少钱一块,她说只卖两元,你随便挑吧。我买了两块,并学着别人的样子,一块留给自己带回家中,一块存放在嘛呢墙上。虽然看不懂藏文,可我知道上面刻的是六字真言。于是,小心地让我的这一块与先来的那一块相挨着,让它成为这面巨大的嘛呢墙的一分子,将来只要想起结古镇的新寨村,就会想起我亲手放在这里的一块嘛呢石。

  这是一面闪耀着神性的嘛呢墙,地震将它原有的秩序和肌理被打乱了,工工整整的嘛呢墙一下子变成了嘛呢堆。然而,它们彼此并没有离散,还是紧紧地聚拢在一起,仍然是墙,也仍然是城,五光十色的石块,大大小小,层层叠叠,给人一种温暖而强烈的震撼。每逢农历的初一和十五,来这里转经的人格外多。玉树人认为,这个日子转经,要比平时有更大的福报。

  我们去新寨村的那天,正好是农历六月十五,天气非常炎热,人们却穿着厚厚的藏式长袍,像过盛大的节日一样,围绕着嘉那嘛呢不停地转经。在他们脸上,没有哀愁,也没有报怨,日出日落,平淡如常,地震既没有改变他们的生活,也没有改变他们的信仰。一个戴着藏式礼帽的小伙子见我要给他拍照,面色谦和地停下了脚步,对着镜头笑的时候,嘴里仍在念着不能断句的经文。

3

  结古镇有一条勒巴沟。这里是历史上著名的唐蕃古道。走到沟口,就看到了一个高大的牌坊,旁边还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的是汉、藏、英三种语言。在它的指引下,我在沟口的岩壁上看到了一幅千年以前的摩崖画,佛祖高高在上,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跪姿以敬。向沟里面走,还有一面摩崖画,那是后来入藏的金城公主留下的遗迹。关于唐蕃古道,这是一个更加可信的佐证。

  一条勒巴沟,走过了两位大唐公主。她们的足迹,感动了上天,也感动了大地。于是,在这条隐入山沟的唐蕃古道旁,就有了一座香火鼎盛的文成公主庙。农历六月十五,来这里的人也很多,像汉族人赶庙会般热闹。女人们精心地打扮着自己,新结了发辫,把所有的首饰也都戴上了。阳光过于强烈,她们不想晒黑自己,就戴一顶欧式的遮阳帽。距这里远的家庭,还自带了中午饭,一家人从庙里出来,就坐在河边的草地上吃野餐。他们一定认为,这样的日子,这一切的一切,与文成公主有关,即使地震了,也不能阻碍他们来这里朝拜。

  原以为,嘛呢都在新寨村。来到勒巴沟,始知嘛呢在这条山沟更是随处可见的风景。其实,沿着勒巴沟走,就是沿着勒巴河走。一路上都是嘛呢,一路上却都是不一样的嘛呢。把经文刻在两侧的山体上,叫山嘛呢,把经文刻在河里的石头上,叫水嘛呢。阿来是藏地通,他指着山坡上猎猎飘舞着的经幡说,那也是嘛呢,风嘛呢。过了不一会儿,山上传来了一阵嘹亮的歌声,我说,这是歌嘛呢吧?阿来说,是。 我便在心里想,这真是一片被嘛呢祝福的高原。在这样的地方,灾难能改变什么呢?

  其实,受过重创的玉树,并没有我想得那么糟糕。来玉树之前,我把玉树给矮化了,或者说,我低估了这片高原,以及生活在这片高原上的人。记得,在来玉树之前,我们先在西宁呆了两天。辞别的晚宴上,青海省委书记强卫曾风趣地说,现在的玉树,可以用八个字形容:乱七八糟,热火朝天。真正理解这八个字的深意,当然是在来到玉树之后。我发现,前一句是文学语言,后一句是新闻语言,虽然逻辑上很冲突,却找不出更准确的词来替换。

  玉树州有几个县,所谓的玉树地震,受灾最严重的地方是玉树县,玉树县也不是所有的地方都严重,只有县城所在地结古镇是重灾区。车在镇内穿行,满目皆是起重机、运输车、混凝土制作罐、免烧砖加工厂、民政救灾帐篷,还有与之相配套的五金铺、修车铺、小卖铺、手机充值点、盒饭供应车以及各种风味小吃。尽管艰苦,尽管简陋,尽管尘土飞扬,尽管不敢洗澡,尽管呼吸困难,为了玉树重建,所有的爱都争先恐后地来了,就像两年前为了汶川那样。

  可以想像,不久的将来,在扎曲河边,一个浴火重生的结古镇就将楚楚生动地站立起来。那个时候,会有更多的人来到勒巴沟。那个时候,这里的山嘛呢、水嘛呢、风嘛呢、歌嘛呢也会更多。

4

  巴塘是结古镇下面的一个乡,它所在的地方叫巴塘草原,这里也是玉树最美的风景之一。

  那天下午,我专程去看承担援建任务的辽宁老乡。援建前线指挥部与州政府一样,也是在临时搭建的板房里办公。指挥部旁边就是施工现场,体量大一点的楼房是医院、学校和敬老院,独立式的小楼则是一家一栋藏族民居。我的辽宁老乡都是省建设厅派来的专家,主要是负责规划设计和项目监理,当然还包括环境、地质以及灾害评估,他们只管把住技术和质量关,工程的活儿由中标单位承建。

  据我所知,玉树4月14日发生地震,辽宁援建队5月4日入场。在前线指挥部,我见到了建设厅建设市场管理处的王旭增处长。他是沈阳人,今年三十四岁,看他嘴唇的颜色就知道,他的身体已严重缺氧。果然听他说,心脏有点问题,去年10月进入现场,可能在这里呆得太久了。他的前任之所以离开这里,也是因为身体极度不适。的确,高纬度和高海拔不是一个概念,地处高纬度的辽宁只是冬天稍冷一点儿,玉树却是一年四季都在高海拔的地方。我的同乡们最大的困难,就是没完没了的高原反应。

  然而,高原反应并没有影响援建进度。八百四十三户民居,一年内就建好了七百二十四户,剩下的一百多户,今年底即可全部入住。在巴塘乡两千多平方公里的草原上,一共分布着七个村,其中有四个农业村,三个牧业村。按照新的规划,百分之八十的人口适度集中,还有百分之二十分散居住。牧民的居住总是与草场相依,最远的两户牧民竟在一百多公里之外。我的同乡中,有一位是专门从布隆迪调回来的专家,为了给最远的这两户牧民设计房屋,途中要走通天河上游最险峻的一段悬崖峭壁,还要忍受头晕目眩的高原反应。说起这一段,他的心跳还像当初一样超速。

  坐在指挥部里的几位辽宁老乡,其实都是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由于缺氧和紫外线照射,他们都显得比实际年龄大出好几岁。玉树地震创造了一个世界之最,就是它发生在海拔最高的地区。而整个结古镇援建工地,巴塘草原又处在最高的海拔上,从未有过高原工作经验的辽宁老乡,每天是在将近四千米高的地方用脑动手,再加上年轻本来就耗氧,身体所受的损伤可想而知。

  其间,我问了一个问题:对藏式民居的规划设计,如何考虑藏文化的原真性?王旭增说,这并不难,我们完全尊重藏民的意见,外观式样,里面的格局,包括涂什么颜色。藏族民居自成风格,甚至都用不着做什么修改,我们只要它在美观之外,再加上坚不可摧,就OK了。尊重。当然是最OK的援建准则。我放心了,并为老乡们的自觉而高兴。

  我发现,在指挥部的墙上,有一个非常别致的标语:缺氧不缺精神。我就想,我的老乡们或许会念嘛呢,可是嘛呢毕竟不在他们的血液里,真正支撑着他们忍耐下去的东西,当然就是他们所说的精神,即人与人之间的大爱。爱,不正是他们心里的嘛呢吗?

——发表于《中国作家》2011第十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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