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迪:老郭开茶馆（报告文学）

郭红松/绘

　　一

　　老郭老郭，五十九多；郭老郭老，一点儿不老。这是垄山老百姓的顺口溜。

　　可不，谁家下水道堵了，他挽袖子就掏；哪里有个马蜂窝，他上手就除；河边小路不平，他抡起铁锹就铲。谁说他老了？小伙子似的。

　　这就是浙江湖州公安局垄山社区民警郭春华。

　　要说老郭开茶馆，得从他邻居讲起。谁呀？警务室隔壁的董老头儿。这董老头儿，是个老怪物，喝醉了走进别人家，二话不说躺下就睡；嫌路人走他家门口太吵，有本事在门口挖条沟，上面搭块板儿，自己一进屋就把板儿撤了。更要命的是仇警，说过去土匪在深山，如今土匪在公安，警察没一个好东西！老郭在他隔壁办公，他从来不理。老郭主动搭话，他视为二氧化碳。老郭奇怪他为什么这样？一打听，原来，N多年前，有一次他在家跟老哥儿几个打麻将被派出所抓了，他对天发誓说没赌也不行，不交罚款不放人。他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警察把他一关就不理了。后来他饿得直翻白眼儿，才知道要命也不易，只好给儿子打电话，叫儿子来送钱。回到家，他怎么也想不通，打打麻将又没赌钱，凭什么抓我？罚了三千还不给收据，比他娘的猪还黑！他正骂得火起，忽听电视机里有猪气得乱叫，抬眼一看，全是大白猪。

　　虽说董老头儿表面不理老郭，可他潜伏在隔壁，眼睛耳朵都不闲。

　　这天，警务室门口突然人声嘈杂。嘿，吵起来了！董老头儿赶忙出去看热闹。

　　亮嗓的是孤寡老人王大妈。这天，她抱来一只老母鸡送给老郭，保安说郭警官不会收。王大妈瞪他一眼，放下就走。老郭来了一看，赶紧把鸡送回去。王大妈又抱回来，郭警官，你今天不把鸡收下我就不走了！她嗓门大，人们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都围上来。王大妈趁机煽情，大家评评理！前年下大雪，我的土坯房眼看扛不住，多亏郭警官赶来把房顶的雪扒了；去年刮台风，郭警官把我安置好，又冒着大雨帮我排掉门前积水。今年呢，他把我的土坯房拍成照片向政府申请改造，大家都看到了，我老太婆现在住进新瓦房啦！我该不该谢他？听说他最近身体不好，我也拿不出什么，就送一只鸡让他补补，你们说我对不对？围观的老百姓七嘴八舌，说郭警官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老人家诚心实意，你再不收下，我们也要跟你急！得，谁急也不能让老百姓急，老郭只好收下。第二天，他给王大妈买了两套花衣裳。老人一穿，大小刚合，笑得合不上嘴，说你怎么知道我的身材？老郭说，我眼里有把尺。王大妈穿着花衣裳哪儿人多往哪儿扎，说这是郭警官给我买的，漂不漂亮？大家就说，老来福气老来俏，郭警官比儿子还周到！

　　董老头儿一撇嘴，嗨，我还以为吵起来了，敢情是老太太吃饱了撑的在这儿起哄！

　　他刚要回屋，小区门口真的吵起来了。

　　二

　　吵架的是租住在社区里的四川民工吴宝。

　　吴宝的女儿放学回来，在小区门口被一辆轿车碰了。开车的一看不好，一踩油门儿跑了。吴宝闻讯赶来，冲着空气骂娘。保安急忙打电话报警。不一会儿，交警来了，调出监控一看，车不是小区的。交警做了记录，看孩子也伤得不重，说先送孩子上医院吧，说完就要走。吴宝很生气，拦住交警不让走，说他偏向当地人，不把外地民工当回事。交警说你不让我走，我怎么找肇事车啊？吴宝不干，非要交警带孩子上医院。这时，小区里的四川民工都围上来，有人乱喊，警察撞人想跑！交警火了，说你疯了？这下不得了，喊的人就说，疯子打人不偿命，老子打死你！老郭跑过来，离老远就喊，别动手，别动手！他问清情况，让交警先走了，然后对围观的人们说，有什么事，冲我老郭来！你们不让人家走，人家怎么办案？再说了，孩子马上去医院才是大事。众人都说，对对对！吴宝说我没钱上医院！老郭说，我给你！说完，就把口袋里的钱全都掏了出来。拿去！

　　想不到，老郭的这一行动，让事情发生了逆转。

　　吴宝说，这不行，我哪能要你的钱？老郭说，我的钱也是钱，看病要紧，快拿着！吴宝说，不要，不要！又不是你撞的，跟你不搭界。那天下暴雨，我们正在工地上干活儿，想起衣服被子还晒在院子里就玩命往回跑。到家一看，早被你收到警务室了。我们走了全国那么多地方，住过那么多工棚，从来没有警察为我们收过衣服被子。我感谢都感谢不过来，哪能要你的钱？

　　又一个民工小田说，就是，郭警官对我们太好了！那天我的钱包丢了，里面有身份证、银行卡，还有一千多块钱。我跟郭警官说了说，根本没抱什么希望。没想到他把我一个民工的事儿当事儿，真的给我找到了！我买了两条软中华谢他，他死活不要，非让我退掉。我说人家不给退你就收下吧。他就拖着我来到烟店，跟老板娘一说，老板娘破例给退了。我当时眼泪都下来了。郭警官，有我们哥儿几个在这儿，孩子去医院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说着，几个四川民工就带孩子去医院了。老郭心里暖暖的，他跟吴宝说，监控照下了车牌，我一定帮你找到逃跑的家伙！可是，想不到肇事车是套牌，老郭跟着交警找来找去，腿都跑细了也没找到“真凶”，只好羞答答地来跟吴宝道歉。吴宝说，让你辛苦了，郭警官，没找到就算了。我孩子在学校有一份保险，你帮我跟交警要个事故证明，我就能得到保险公司的赔偿。我跟人家吵了架，不好意思去。老郭说，行，这个我能做到！他马上跑到交警队开了一份证明。吴宝很开心，说老郭我要跟你交个长朋友！

　　董老头儿一看，吵架成了评功摆好，啧啧嘴，扫兴而归。进家没忘撤木板，手一偏，木板掉沟里，撅着屁股够半天，差点儿连他也栽进去。

　　三

　　垄山社区二老多。哪二老？老房，老人。

　　当地政府要拆旧盖新，让老房消失。这是好事，但同时也带来安置问题。突然没了窝儿，让拆迁户去哪儿住？年轻人可以找房租房，孤寡老人怎么办？俗话说，六十到人家不过夜，七十到人家饭不留。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老了，人家怕你万一有个好歹就成了烫手山芋。于是，老郭就提出给孤寡老人盖过渡房。拆迁办主任大口马牙，哈哈哈，英雄所见略同，我们早有计划！看他一脸肥肉，老郭不放心，说老人行动不便，过渡房要结实，水电设施要安全。主任说，你把心放肚子里，咱照着白宫盖，抗三百级地震，回头不用了就处理给奥巴马。老郭说，吹吧，别说过渡房了，正式房塌的还少吗？主任说骑驴看账本走着瞧！

　　就这样，社区里盖起了一片瓦房，让老人们搬进去过渡。董老头儿也算一个。他盆盆罐罐都搬进去了，连那块盖地沟的木板都舍不得扔。人家说你还打算挖沟害人啊。他说当引火柴也好啊。人家说你别原始了，过渡房里做饭取暖全用电！

　　老郭帮助老人们安顿下来，心里不由叹口气，说是过渡，实际很惨。拆旧盖新要好几年，这些老人今年走两个，明年走两个，最后能搬进新房的能有多少？他挨个儿跟老人们打招呼，说房子出了什么问题就找我，随叫随到。来到董老头儿面前，董老头儿装聋作哑。老郭笑了笑。

　　紧跟着到了年关。大年三十这天晚上，董老头儿正忙饭，突然，停电了，刚放进电锅里的菜一下子就没了动静。他骂了一句娘，跑出门一看，不光他家，整个过渡房都停了电，黑咕隆咚像进了山。年夜饭停了，电热毯凉了，更别说看春晚了。你说这年还怎么过？老人们马上报告老郭。老郭在家刚端起碗，听信儿就往社区赶，边走边想，年三十打电话找人来修，那叫瞎子点灯白费蜡。不行！他又调头往供电局跑。来到值班室，他求爷爷告奶奶，总算说得人家动了身。他带着人呼啦啦来到小区，搭梯子拽线跟着一起干。直到把线接通，啪的一合电闸，光明归来，家家户户重新亮起灯。电虽然来了，老郭还不放心，生怕再出什么事。他决定不回家了，就住在警务室。当整个社区合家团圆其乐融融的时候，老郭一个人骑着电瓶车，顶着寒风在过渡房前后到处转。一面转，一面看，这才看清当初建房连电杆都没栽，只拉了一根线到过渡房，更别说安变压器了。这可不行！一是不安全，再一个也不是长久之计。好，节后我就去跑这件事，就算供电局是块石头，也要揣进怀里捂热了。

　　转着转着，电瓶车没电了，老郭只好下来推着走。忽听身后有人喊，郭警官！

　　回头一看，竟然是董老头儿！

　　四

　　董老头儿已经跟了好久，实在不忍心了，终于喊出声。他上前拽住老郭，郭警官，走，快到我屋里喝一杯，暖和暖和！老郭心头一热，眼圈儿都潮了。

　　来到屋里，亮堂堂地坐下。一杯老酒下了肚，两盘饺子端上来。

　　董老头儿说，郭警官，你来垄山所做的一点一滴我都看到了。大过年的，为断电你忙了一晚上还不放心，还在风里到处走，连家都不顾了。用电视机里的话说，在你身上，我看到了一个人民的好警察。我佩服你！

　　听董老头儿这样讲，老郭比吃肉都香。他说，董大爷，有些事以前我们做得不对，我给您道个歉，请您原谅！

　　想不到，董老头儿又说，唉，现在这个社会好比一部机器，好多地方都坏掉了，但也有一两个好零件。你郭警官就是一个好零件。可是，整个机器都坏了，你这样一两个好零件管用吗？

　　老郭听明白了，董老头儿在忧国忧民呢！他笑着说，董大爷，如果连一个零件都不好，机器还能运转吗？不管怎么样，好的零件还在机器里起好作用。机器没停下来，就说明好零件管用。对不对？好零件不怕少。当然，好零件越多，机器转得越快！

　　董老头儿乐了，说郭警官你能干会说。

　　在这个温暖的大年夜，董老头儿完全变了一个人。同时，他的话又引起老郭的思考。他想，董老头儿说整个机器都坏了，是对当前社会有看法。这就提醒我这个社区民警，不但要让警务保障民生，还要加强跟老百姓的思想交流，解疑释惑，传导正能量。

　　怎样才能更好地加强思想交流呢？

　　一个靠入户走访，再一个靠开会宣传。

　　说起开会，老郭不由得笑起来。垄山社区地处城郊，居民过去大都是农民，属村委会管。每次村委会组织社区居民开会，总是街道驻村干部第一个发言，然后是村长、书记，最后才轮到老郭。但是，老郭比村干部准备得充分，宣传资料呀，安全防范手册呀，近期案件通报呀，全都带上，一到会场就发给大家。当地开会也搞市场经济，每次开会，村委会都要给到会者发五十块误工费，老百姓也是冲着这五十块去的。坐两个小时，给五十块钱，蛮好。所以，到会的人特别多，黑压压一片。每到开会，老郭都非常高兴。为什么？人多啊，宣传起来带劲！只是村长书记发言时，上面大会，下面小会，交头接耳，玩手机，睡大觉，吃零食。村长就喊，大家安静一下，安静一下！无济于事，天马行空。唯独到了最后，主持人宣布，下面请郭警官发言，会场一下子就安静下来，瞪大眼睛，竖直耳朵。

　　老郭发言有个特点，不坐着，站着。他觉得站着发言是对听会人的尊重，同时也能控制自己说短话少废话。他的发言贴近民生，又很人性，比如，新交通法规下来了，他就给老百姓解读，给他们分析，怎样对个人有好处，怎样防患于未然。他手中有大量的案例，讲起来活灵活现，老百姓爱听，听不够。每次讲到最后，他总会说，你们的平安是我最大的心愿，祝在座的父老乡亲家庭和睦身体健康！会场掌声一片。村干部跟老郭抱怨，说我们发言时乱得一塌糊涂，没人听。老百姓跟老郭说自己的理，他们发言没东西，文件念一念，关我们什么事？更有村民开玩笑，说郭警官幸亏你户口不在我们村，要不然我们要全票选你当村长！

　　所以说，开会是个加强思想交流的好机会。

　　可是，也不能天天开会啊！天天开会，村委会一年的开会钱，半个月就花光了。

　　入户宣传呢？社区住户太多，忙不来不说，效果也不好。

　　那又如何加强跟老百姓的思想交流呢？想来想去，老郭想了个“开茶馆”的主意。

　　五

　　垄山这地方，老百姓忙了一天，晚上吃了饭，喜欢捧个茶杯出来喝喝茶，聊聊天。好，老郭就请他们到警务室来。特别是夏天，空调开着，凉爽，大家都喜欢捧个茶杯过来。有抱着小孩儿来的，有打着毛衣来的，男女老少，七大姑八大姨。你来我来，天天晚上爆满！有的自己带茶杯，没茶杯的老郭准备好。茶叶摆上，随便拿；开水管够，随便倒；凳子不够大家凑。第一个把自家的凳子搬来给大家坐的是董老头儿。有时候老郭出去开会还没回来，董老头儿就里出外进地帮助张罗。老郭回来一看，警务室里早就坐满了人，连他的位子都被占了。就是看见他来了，也不起来让座位。大家太熟了，都没这个习惯了。

　　就这样，老郭开起了茶馆。

　　老郭说，谁也不是客人，都是我的兄弟姐妹。喝茶自己倒，茶叶自己放！

　　好了，老百姓天天晚上都来，七嘴八舌，连喝带说。小区里的大事、小事、新鲜事，张家长李家短，老郭都能在第一时间掌握。老百姓有什么意见建议，边喝茶边说。他充分利用这个机会，跟大家讲党的方针政策，讲新时期的伟大成就，讲中国梦。大家相互交流，气氛热烈。老郭还根据外来民工的特点，准备了一些毛巾、牙膏、肥皂等生活用品，然后把跟他们有关的法律问题、治安常识编成问卷，谁回答对了，小礼品就拿走。这样一来，人人遵纪守法，小区和谐平安。

　　看着夜晚灯光下，围坐在“茶馆”里的一张张笑脸，老郭心里打翻了蜜罐。

　　(李迪 著有《傍晚敲门的女人》、《丹东看守所的故事》等数百万字作品。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