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小说 >> 作品评论 >> 正文

重读加缪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8月15日16:44 来源:文学报 龚静

  一

  1985年11月3日读完 《加缪中短篇小说集》,最近重读,相隔近二十八年。

  为什么重读?没有特别的原因,这个人的作品好像这么些年一直在意识深处。那天偶然翻开旧时笔记,看到二十八年前读完加缪的这本小说集后写下的文字,那些对《堕落》中“法官-忏悔者”的分析,对《不贞的妻子》 雅妮娜的体悟:“雅妮娜眼中展开的整个世界,整个人类都如沙漠除了石头还是石头,石头和石头是互为分离的,谁对谁负有责任呢?”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是激情澎湃的八十年代,是青春华年的20岁,仿佛满满的思辨要溢出纸面,但显然是没有经过淬火的,只是以今天的眼光再看,却也又是满满的真挚,是真的相信人世间有真善美,有真相,人生有意义,人的思考有价值。

  重读又读到了什么?需要问问自己。

  放一放《局外人》和《堕落》,先说说《不贞的妻子》。

  貌似一个当下司空见惯的中年婚姻N年之痒的主题。雅妮娜随经营小布店的丈夫去沙漠中的阿拉伯城镇销售布匹,长途汽车,旅途所见,穿着白袍子走来走去的阿拉伯人,小旅馆,苍茫的暮色,干燥、寒冷、浓重的夜色,“除了石头冻裂、化成细沙的微弱的毕剥声外,没有一丝风,没有一声响”的孤独和寂静,并没有太多情节的推动,只是雅妮娜随着长途车一路到达后的所见所想,与丈夫马赛尔婚姻往事的回忆。来到沙漠城镇,雅妮娜看到的沙漠不是梦想中的棕榈树和温暖的沙子,“到处都是石头,除了石头还是石头,就是在天上,也弥漫着冰冷的、沙沙作响的石头末,地上,只是在石头缝里,才长着一些干瘪的禾本科植物”。当然,我们都看出来,雅妮娜内心压抑,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和丈夫的关系只是一种相互的需要,或者说就这样了懒得动了的木然,好比眼前的这些石头,现实总是撕掉文艺腔式的想象,没有浪漫海滩和棕榈树——其实即使有,海滩也并不总是浪漫的,当海浪袭来,当黑夜风雨交加,沙滩就是灾难之地了。雅妮娜到了沙漠小镇将会如何?加缪并没有如当下不少小说那样枝节蔓蔓,甚至加个存在可能性的情人之类,不,加缪没有这些俗套,加缪对最深处的人心负责——或许当事人尚未细致察觉,加缪要把它挑开来,加缪让人自己来醒悟来体会。黑夜,雅妮娜离开床,离开睡着的丈夫,走到黑夜里,走到夜空下,看星空旋转,“每坠落一颗星,雅妮娜都感到更靠近了黑夜一步。她的呼吸平稳了,她已忘却寒冷,忘却放荡不羁的生活或心如古井的生活,忘却生与死的无穷忧虑。这么多年,她一直为恐惧所驱,疯狂地、无目的地奔逃,现在她终于停下来了。此刻,她仿佛又找到了她的根,汁液重又在体内运行”。当她回到房间内,“她哭了,哭成了个泪人儿,还止不住”。她回答丈夫:“亲爱的,没什么。”她说:“没什么。”以俗常的观念,“不贞的妻子”没什么不贞,加缪为什么要题名“不贞的妻子”?是雅妮娜的内在变化了。精神上和丈夫的相悖。可是这种相悖在现实世界中真是太普通的事情了。马赛尔甚至还不明白妻子的精神发生了些什么变化,他觉得娶了她,给她稳定的生活,就一切都好了。加缪让自然不可知的力量让雅妮娜重新发现自己,发现她认为稳定的生活中的那些暗涛。

  二

  这样的故事在今天看来真是太过平常了,甚至它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故事,它只是人心的波澜,日子之外的那些心灵的需要,俗常生活太容易被磨蚀的东西。年轻时读这篇小说看到了雅妮娜和丈夫精神上的貌合神离,看到雅妮娜希望重新找到自己的自为,为加缪揭示出的人生的某些正常面貌下的荒芜而感叹。那么,重读之后,感叹当然还是存在,却觉得平静,因为其实雅妮娜的感受都是常态:没有表情的人的脸,人世的冷漠,对日复一日的生活的腻烦,寂寞孤独,只是有些人敏锐地感受到,有些人模糊地感受到但不愿意深究以免心痛,有些人循着常规过日子不去思量,有些人为一日三餐奔波更无空间来生发和容纳这些非物化的思绪,加缪不回避,也不以通常的方式来解决,比如换种生活状态——其实也未必解决内心的这些纠结,他要让人物自己来解决,其实最后也没有解决,雅妮娜哭成泪人儿以后呢?生活还在继续,她又如何面对?是重新打量眼下的日子,还是重新在有限的时空里和自己的内心充分连接?而这种连接将以怎样的方式来表达呢?问题之后需要行动。

  加缪笔下的人物总有一种“异质”的自省。《局外人》里默而索住在养老院的母亲,死了,他去送葬,但是他不知道母亲的年龄,他很久没见母亲了,他也不想见母亲的遗体,他没有哭,他的漠然让养老院里的诸多人意外。默而索好像无所谓,他“怎么着都行”,送走母亲后,他继续过日子,回公司工作,结交女朋友,去游泳,去熟人的饭馆吃饭,和朋友见面聊天。后来意外卷入了一桩杀人案,在海滩上,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汗水笼罩眼幕,在阳光和刀光中,他枪杀了一个拔出刀来对准他的阿拉伯人,于是,关押,审讯。人们再次提起母亲去世时他没有哭,枪杀案和道德考问纠结在一起,一个对母亲的死没有表示出伤心的人自然不是一个好人的,只是默而索任凭人们怎么说,或者指责,或者辩护,他似乎都是无所谓了,也拒绝神甫的关怀,他甚至觉得“为了把一切都做得完善,为了使我感到不难么孤独,我还希望处决我的那一天有很多人来观看,希望他们对我报之以仇恨的喊叫声”,仿佛默而索的死刑能给世人带去某种隐秘的看客般的快乐。

  其实默而索并非毫不在意母亲的死,他只是不像世人所通常表现的那样。小说结尾在监狱里他想起母亲,理解了为什么母亲要在养老院找个“未婚夫”:“妈妈已经离死亡那么近了,该是感到了解脱,准备把一切再重新过一遍。任何人,任何人也没有权利哭她。”理解母亲其实比痛哭更贴近心灵。只是,“在我们的社会里,任何在母亲下葬时不哭的人都有被判死刑的危险”(加缪对《局外人》主题的总结)。与社会保持一致是不被惩罚的条件。只是今天重新读《局外人》,好像已经不再感到通常所说的荒谬或者荒诞感了,因为日常生活中我们已然经历着荒谬、不可理喻,这个社会好像在崩裂,保持或不保持与其一致都可能遭到惩罚,甚至做个“局外人”都很难了,没有边缘地带,你无法挣脱这个社会的所有空间。可是,人恰恰是一边不可理喻着,一边还要求他人可理喻着,好比不哭母亲的死是一种罪,放声假装嚎啕大概就是一种德行了。人无法掌握自己的生活(不必用命运这样的大词了),一次邂逅甚至也会遭来奇怪的侵扰,因为你不知道对方的脑袋里在想些什么,会做点什么出来,你以为你明白,其实并不知道。谁知道呢,强光、汗水、瞬间的受迫,理性顿然塌陷,偶然和必然在此随意转换。加缪发表《局外人》(1942年)时不过30来岁,却已将人世间看了个透彻,将人和世界的关系撕裂开来。在今天,人和世界的关系史无前例地既紧密又疏离,网络手机微博微信推特等各种通讯方式使地球人都仿佛在一起,可是孤独感却并没比上世纪减少几分,战争、杀戮和偶发的灾难每一天都在发生,同时“棱镜”把每个人都暴露在高科技的监视下(高科技的背后自然是权力),又如何“局外”?

  三

  相比《局外人》的默而索,或许《堕落》中“法官-忏悔者”的形象倒更穿透了过去和现在。多重人格,多重心理,对人世间冷嘲热讽,却又左右逢源,自我剖析,时刻忏悔。对这个世界的权利和财富冷眼透视,对人性中的幽邃透视有加却也充分利用。“财富使人免于马上受审,把您从乘地铁的人群中解脱出来,关进镀镍的汽车里,让你处于宽敞的花园里……财富还不就是开释,但已是缓刑了,得到它总是好的……”,通篇都是各种对人性、社会的分析议论兼自我剖析,自由“那是一种苦役,一次长跑,极为孤独,令人精疲力竭。……在任何一种自由后面都有一篇判词;这就是为什么自由太沉重了,担负不了,尤其是在发烧,受苦,或不爱任何人的时候”。有的人,“当他是一个无可指责的丈夫的时候不信神,与人通奸之后就皈依了宗教,这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呢”?“真是一个古怪的时代!”《堕落》中的“法官-忏悔者”不停地说着说着,更似一篇长篇哲学演讲,人间的各种荒谬怪诞恶俗,各种光鲜及其背后的丑陋,一泻千里。年轻时读《堕落》感觉痛快,但也有个副产品,即加缪帮你透视了这个世界,把它的内胆翻将出来,由此行走在这个世界中总是不由地保持一些距离,大概也因此少了一些奋不顾身地投入之情,泥浆滚过的体验自然会少一些。当然副产品也会有个好处,即尽量保持尽可能的清醒,在眼睛背后看到眼睛,这样对晃悠在世界中的光影闪烁能够多点脱敏度。

  重读《堕落》不再特别感到痛快而是沉痛,加缪所要表达的在他作品发表之后的那些年里不断反复上演,或许加缪还是温情的,他写的人物是“法官-忏悔者”,至少他随时忏悔着,随时看清自己所为,加缪对人还是有希望的,那么今天《堕落》中的表达大概就很少忏悔了,管它呢,做了再说。木心在《哥伦比亚的倒影》中写道:“那时候(那许多时代),人类的世界可以比喻为一只船,船长,大副二副,水手(小孩算是乘客),心里知道此去的方向,人人写航海日记,月复月年复年的进程确实慢得很,烦躁、焦灼(有人跳海了),船还是缓缓航行……这样,就这样驶入本世纪,快起来,快得多了,全速飞蹿,大副二副水手不再写日记,不看罗盘星象,心态是一致的——‘管它呢’,……‘管它呢’是‘他人’与‘自我’俱灭,‘过去’与‘未来’在观念上死去,然后澌尽无迹,……”,重温《堕落》,感受到加缪的犀利和不给人类留情面之外,他还是留下了希望。现实却要荒谬得多,让人绝望得多。

  坦率地说,重读加缪的感受其实不如年轻时那么思绪荡漾,那么痛快淋漓,加缪的小说总在叙述叙述,有时通篇独白,絮叨,语言坚硬,常常情节并不强烈,甚少跌宕穿插,有的不过速写式的片段,节奏紧密,人物很少有清晰的面貌。现在看来自然也有些不满足的地方,比如似乎节奏绷得太紧了,太哲学式的语言了,大概人到中年,痛快淋漓之感本身就是奢侈品,与自己和世界的紧张感也相应减弱了,经不起那种太激越的感受了。不过,幸好已有所预料,或许重读就是为了让自己神经紧张——尽管神经紧张会加重失眠,世事沧桑,荒谬已是常态,神经似乎已习惯并麻痹了,好吧,就这样吧,又能如何呢?船撞上冰山会怎样?不去想它吧。或许,重读加缪的一些作品首先是向曾经激情澎湃的青春回望———回头看看,好比看一个人的来路,“致”就不必了,没那么矜贵;其次也是重温加缪表达的对人和世界的思考,那些20世纪初中期的文字,写出的恰是好比MRI照射出来的天地,不论世代,在此,骨骼血管、人心和社会无法隐藏、难以逃遁。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