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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的第三岸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8月14日11:22 来源:中国作家网 杨 炼
2013年中英诗人互译现场,图为诗人威廉姆·赫伯特(左)、翻译梁俪真(中)、诗人于坚(右)

  “诗不可译”,这是一句套话。稍专业点儿的人,会引用美国诗人弗洛斯特的名言:“诗就是翻译中失去的。”此话如此流行,以至好莱坞都借它做了电 影名。但,它们真像表面看来那么不容置疑吗?深究一下,事实是:译文并非原作,也无须企图复制原作。诗之译文,必须是诗,又必须是“另一首诗”。它是一种 合金,由原作诗人和译作诗人共同浇铸而成。原作越精美严谨,对译作要求高,铸造“合金”的难度越大。“不可译”、“翻译即失去”,其实太简单了。该问的 是:怎么译?如何迎向那“不可能”——且从不可能开始?

  瓦尔特·本雅明总是聪颖过人。他称翻译为“第三种语言”,既不同于原文,又不同于普通外文,而是两者之外独具一格的东西。正像铜锡混合成青铜, 避开了铜之脆和锡之软,却变得既硬且韧,像另一种元素,让伟大的商代艺术家,熔铸成华美的镇国之宝。换个实在些的比喻,翻译不是砍树,而是植树。砍下的树 桩,挪到另一片土地上,也死定了。而植树者是“潜泳者”,她(他)沿着叶梢、叶脉、树干、树根潜回作品源头,又从原创经验中,带着对原作构成的全部理解, 用另一种语言生长出译文之树。这同根异株,形象当然不同,却又活生生一派神似。“第三种语言”好像在说:诗歌的大海不仅有两岸,更有第三岸。它在诗人和译 者的良性对话中,让来自不同的语言敞开自身,按最佳配方被再“发明”一次。这化学之变美丽、神奇、迂回曲折,非亲历者不能尽享其妙。由是,在一次英国 BBC文学采访中,当我说“诗歌翻译同时是失去和获得”时,那位著名主持人竟然惊奇地瞪大了漂亮的眼睛。

  中英诗歌翻译的“传统”堪称丰富,且代表了译诗的两种极端方式:阿瑟·威利式的文笔流畅和庞德式的观念独创。前者翻译的唐诗,有公认的英诗之 美,其韵律、节奏、形式工整,活似出自英语母语诗人之手。大约因为形式挑战的严峻,威利稍稍回避在思想、文笔上“双线作战”,而更乐意翻译白居易之类平白 流畅的作品。和他相反,大诗人庞德的兴趣,恰恰聚焦于最艰深的语言学本质。他从汉字的构成引申出“意象”观念,强调用具体、结实的形象涵括思想,一举改造 了英诗整个面目。当德语的里尔克还津津乐道于“天使”、“玫瑰”等空泛象征,英语的艾略特已砸下“黄昏像个麻醉了的病人躺在手术台上”了。威利和庞德两位 大师并不知道,他们几乎超前一个世纪,开启了今天全球化语境里的中英交流之门。中文和英文,一个3000年从未间断自身之内的创造性转型,一个作为国际通 用交流媒介,覆盖了地球上最大的面积(唉,如今中国街头,不冒一声“拜拜”,谁还会分手告别呢)。因此,中英交流的思想意义,远超出两个语种,而令全球化 处境显形,更启发着每个人应对这处境的方式。这场时间和空间的对话,碰撞、探测、交汇出的,正是21世纪人的存在。

  大海的第三岸是就“诗歌探测大海”而言,“诗歌探测大海”意在指出两个层次:具体诗作和它们的“原版”——在精神困境中思索的人生。中国的20 世纪,除了风暴还是风暴,别说港湾,连平静些的海面也没有。但不止于此,今天,被全球利益化、玩世不恭化逼近(注意:这“逼近”,是被逼着互相靠近之意) 的世界上,哪个文化能洁身自好、优雅独处?用任何语言写下的每首诗,都是一架深海探测器,用语言这根震颤的探针,穿透自身的大海,遥感探测着每个大海的海 底地震。诗人互译,就是探针尖端的轻轻一碰。这里的“互译”是广义的,它不拘泥于固定诗人的“一对一”,而更着眼于中英两个语种之间,“相遇”的各种可能 性。一种更广义、却恰和其本意的“一对一”。“同根异株”的诗歌玉树,来自人生又还原为人生,让人类在“根”上互相读懂。因此,这本书绝非泛泛的文化观 光,其实是一个命运共同体。诗歌以其开阔,回馈创造者,并荣膺“惟一的母语”之名。

  过去历年来中英诗人交流的成果显著:2004年,中英诗人首次在中国山东万松浦书院互译。2005年,在苏格兰“湾园”艺术中心互译。2006 年,中坤诗歌发展基金会组织的帕米尔之旅上,诗人对此项目进行深入探讨。2007年,在安徽黄山组织的中英诗人互译对话(我还记得,和尼日利亚诗人奥斐曼 比较非洲口头文学音乐性和汉语音调那个美妙的瞬间)。2008年,在英国威尔士和伦敦举行的“黄山”诗歌节——世界上首次在中英两语种间举行的诗歌节,英 语诗人来自英国、美国、新西兰、尼日利亚,展示出被不同文化背景“改造”了的英文书写。之后的大动作,是2008年到2012年,历时4年多,由我和英国 诗人威廉姆·赫伯特(William Herbert)牵头,由当今中诗英译最强译者布莱恩(Brian Holton)和中文诗歌批评家秦晓宇加盟,共同主编的《玉梯》英译当代中文诗选。它厚达近400页,从原作选择、全书结构,到译文完成度,都堪称一部 “极端之书”。它通过诗歌,翻开了当代中国现实、思想、文化的一切层次。全书6个部分,基于6种诗歌形式:抒情诗(直接和古典中国最重要的诗歌传统建立 “创造性对话”);叙事诗(直面传统汉语诗的最弱项);组诗(以结构完成思想的深层表述);新古典诗(骄傲的“形式主义”);实验诗(汉字观念艺术);长 诗(从语言学的海底,穿透层层海流,直到现实的风暴尽收眼底)。《玉梯》被称为过去30年中国的“思想地图”,恰如英国资深诗刊《诗歌评论》的主编菲奥 娜·辛普森称赞“黄山诗歌节”:“每个细节都建立在对诗歌的深刻理解上。”没错。因为这“理解”的地基,正是几年来进行的诗人互译。这一系列持续深化的活 动,被我称为“思想-艺术项目”。没有它,急剧变化的“中国”这部大书,很难被打开,更别说读懂了。诗歌其实在赋予我们把握人生的形式。通过翻译,让我们 潜入、品尝着对方那个大海的滋味,更清晰了自己之所在。啊,同时拨动两个大海的波浪,我们飞鱼似的身体多么畅快!

  毋庸讳言,诗人译诗有弱项有长项。弱项是外语能力。很少有诗人顶着“翻译家”的头衔,因此,无需避讳我们外语的局限。但,更该关注的是我们的长 项:那就是对任何诗意疾如闪电的深彻领悟。这颇像我的另一个命题:“一座向下修建的塔”。那领悟,自顶上灌下,驱策着诗人的浑身器官,向语言敞开。一串 “不得不”:苛刻的阅读、残酷的追问、再创造的痛苦和快感。无数“为什么”:这个结构、形式、节奏和意味如何互动?在随意找路的自行车上飞翔惯了的诗人, 现在成了火车司机,铁轨上有任何石头,只能撞上去。我们的工作与别人想象的漂亮身段相反,下的其实是极笨的功夫。两个诗人(有时加一个快递语言的“通 译”)头挨头,眼盯眼,紧抓笔记本,生怕漏掉任何一丝信息。这哪是阅读?明明是手术室,一个个意象、一行行句子,解剖一首诗的肌理骨骼,还要再吹一口仙 气,让它活过来。触发这首诗的人生感受是什么?它的历史背景、文学传承、文化挑战是什么?阐释权并不总在原作诗人手里,因为“探针”刺探得同样专业。谁想 靠一句“诗不能解释”推托,或靠躲进意象游戏藏拙,逃不过那架显微镜。这里有两个关键词:一、深刻的(Profound);二、专业的 (Professional)——请注意它们的英语谐音——令无论翻译或被译的诗人,同样经受考验。好在,我们做这件事的前提,就是乐意经受这考验。看看 自己的作品,在他者审视下,还是否有意义?是被审读砸成了碎片,抑或一个大海汹涌进另一个大海?检验结果也确实有趣:原作越缺乏想法,翻译越容易。一堆原 料,可供译者任意“炒菜”,且经常译作比原作更有味道。反之,从形式到内涵精密讲究的原作,则逼得译者绞尽脑汁、左冲右突,还常常自叹弗如。举我自己的例 子,帕斯卡尔·帕蒂的《镜兰》很聪明,她激我:“这首诗,只有你能翻译”。唉,拿到手才知道那句话什么意思!诗中圣·琼·佩斯式的长句,绚丽繁复又张弛有 致的意象,被英语语法灵活而不失严谨地掌控着,却正点到中文语法松散的“死穴”。比如一句:“the fossil-flowers with stone petals and sulphur stems”,谐音中两个“f”和六个“s”,绞缠如两条响尾蛇。我只能以中文“化石花有石花瓣”(“化石”、“石花”音响对照)来应对。肖·奥布莱恩的 《另一个国家》,把一首酸涩的政治诗,用严格的韵脚变得极其精美,我也不能落了下风。乔治·塞尔特斯的《水》,韵式AB纠缠、顿数一丝不苟,译文必须全场 紧逼盯人。他的《疯人院》更绝,一个犹太背景的诗人写的英语诗中,竟用上了一个令人笑不出来的德文词“身体好”。天哪!这怎么办?我灵光一现,把它译成了 二战特色的日本侵华语言——“强壮大大的”。

  参与中英互译的诗人,大半是中壮年一代作者。这里有年龄因素,他们代表了一个语种的“此在”,其人生经验、思考成熟,创作能量最足。但更重要 的,是我们亲历的全球化语境(或者我该说“困境”),让我们懂得这深度交流,不仅重要,而且必须。自人类有诗歌史以来,诗人首次如此自觉:大海只有一个。 你或者跃入它游得更深更好,或者干脆就不沾水。互译的潜台词是互相检验:多重文化系统参照下,一个诗人的创作还是否“有效”?全球化的推土机,碾平了此前 一切群体依托:民族、国家、文化、语种、意识形态甚至东西方分野,只剩下“一个人和宇宙并肩上路”(拙作《叙事诗》)。而这条路,并非仅仅“向外”走向世 界,更是“向内”,世界的分量归根结底又都落到一个人身上。这才是互译之真义:我们字斟句酌、一层层分享的,正是每个文化深处追问自我的能量。它聚焦于这 “第三种语言”中,让发现“大海的第三岸”既超越地理也超越狭隘的文化心理,而归纳出“人”共同的精神历程。那么,“第三岸”是不是正从海底和天空,同时 挖掘和俯瞰着我们?我形容过,网络生态犹如大海,文化是船,而诗是船底的压舱石。诗歌稳住那条船,不准它东摇西晃、随波逐流。“大海的第三岸”上,只要你 感到一首诗的“好”,它就是你的。任何志愿者,写、译、评、读,哪怕初学外语擦过译诗,都正在“第三岸”上登陆。它,在,我,们,内,部。一条跨越时空、 连绵不断的海岸线,正在织成诗人互译的世界网络,这才是真正的、辉煌的“思想-艺术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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