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新作品 >> 美文 >> 正文

陈祖芬:陈寅恪的后世有缘人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8月14日09:55 来源:中国文化报 陈祖芬
 陈寅恪之父陈三立故居松门别墅 陈寅恪之父陈三立故居松门别墅

  徐志摩陪同泰戈尔拜访陈三立

  徐志摩陪同泰戈尔到西湖边,拜访陈三立,那是民国十三年,一九二四年。陈三立是清末维新名臣陈宝箴的长子。戊戌变法失败,陈宝箴陈三立被清朝廷革职。后陈宝箴被慈禧赐死。

  陈三立,号散原,在《散原精舍诗集》问世前,早已“吏部诗名满海内”。泰戈尔一九一三年因《吉檀迦利》诗集获诺贝尔文学奖,然仰慕陈三立。西湖边上,留下泰戈尔和陈三立的合影;泰戈尔和陈三立互赠的诗集,伴着西湖的聆听。陈三立民国十八年(一九二九)上庐山,寓居牯岭松门别墅,“息影松林径,洗梦涧瀑流”。 蒋介石在庐山小住时,特派人上门约见他。他说:我已是一个世外之人,即使我们会晤了,也没有什么可谈的,我看还是不见吧。一九三六年,英国伦敦举行国际笔会,邀请两位中国代表 :胡适之和陈三立。陈三立辞却此行。一年后,一九三七年抗战爆发,散原老拒任伪职,绝食别世。

  杭州有个极幽静的景点叫九溪十八湾,一路溪水相伴,一弯一个景,终于走到茶园,便见散原老眠于斯。砖墓简单到再无什么可简,好像是此地山野无名氏之墓,只墓碑上刻有“诗人陈散原先生”的字样。一旁是他长子的墓。

  陈三立的儿辈,陈衡恪、陈隆恪、陈寅恪、陈方恪、陈登恪,个个脱俗拔萃,或诗人或画家或教育家或史学家或很难一言以蔽之曰哪个家。今人对陈家三代的研究文字越来越盛,但我不知有没有人研究陈氏家族的育子经?我在材料里看到曾有几位学生问陈三立怎样才能写好诗?散原老撒下一片阳光:“你们青年人,目前的任务是怎样做人。”陈氏后人说,有一次学生来请教陈三立,陈寅恪只端立父亲背后,断然不敢坐下的,虽然那时陈寅恪已学贯中西,难有出其右者。

  我想,先学做人,或是那每一位“恪”终生的根基。青少年的陈寅恪留学日本、欧洲、美国,在柏林大学、 苏黎世大学、 巴黎大学、哈佛大学等。他孜孜求索于各大学图书馆,提出文化高于种族,认为学问毋需学位。前后十几年,他通徳、法、英、梵、巴利、波斯、突厥、西夏等十几、二十来种语言,唯不考学位。傅斯年评价陈寅恪说:“陈先生的学问近三百年来一人而已。”

  后来陈寅恪与梁启超、王国维、赵元任,成为清华国学研究院四大导师。再后来,陈寅恪为王国维写的悼文中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成为学人们的吟唱,声声不绝。只是这个“后来”,来得太迟。

  陈寅恪的最后一部书《柳如是别传》,是双目失明后口述完成的,后期更是雪上加霜右腿骨折。陈寅恪如纤夫,从他的心里牵出这部书的八十多万字,步步卓绝,声声啼血!他自然知道这些文字在当时,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不可能出版,但他孜孜耕耘不问收获,一如他留学期间只求学问,不要学位。后来,他不能幸免地受到“史无前例”的冲击,一九六九年贫病而去,凄风苦雨!

  十来年后《柳如是别传》面世,世人才开始感动于那虽目盲而思想自由,虽腿折而精神独立!他去世前想归葬九溪他父兄墓旁,但是未成。郁达夫悼鲁迅先生说:“一个没有伟大人物出现的民族,是可怜的生物之群,有了伟大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和崇仰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

  陈寅恪走后,三十四年后,二〇〇三年,方归葬庐山。

  松门别墅和美庐

  快到庐山的时候,这世界变得那么单纯,好像,只有了三种色:绿树,蓝天,白云。我闻到了绿的清香,不对,我在密封的车里,香气如何袭人?或是用眼睛“闻”到的?

  一进庐山,就在山路上看到芦林湖,碧绿,像一湖绿叶打出来的汁。湖心一个精致的小红亭,那是为一湖绿汁戴上的小红冠?我呵呵地弱智地叫着。很秀气的两行路灯,倒似空中的白鹭秀场。从此杜甫改诗句:两行白鹭上青天,一个弱智鸣翠柳。前边,蓝天白云,车往云里开。后来,出现了蓝的灰和灰的蓝,云雾庐山!当地人说,看这云雾, 庐山不适合开政治会议,不过可以开学术会议。

  庐山在江西九江,当地人说的普通话,能听懂,但是有九江口音,他们自嘲叫做:九普。一路听九普讲庐山有两千三百多座别墅,讲山上有两万常住人口,有出租车。讲李白活了六十一岁,一生五次登临庐山。讲路旁的庐山恋电影院,二十多年循环放映《庐山恋》一部电影,破了吉尼斯单片放映世界记录。我感受着一种庐山人恋庐山的痴迷,九普式爱恋。

  庐山的蓝天白云绿树间,分布着错落有致的红顶房,真觉得那是画家画上去的吧?那红色红得多聪明啊!我冲着那兰天白云绿树红顶,哇哇喊着@#¥%@#¥%,反正噼里啪啦地一通瞎叫。

  这是二〇一三年六月。我走到庐山一大片竹林旁的美庐,蒋介石和宋美龄在庐山的别墅。蒋介石来居住过多次。后来,蒋介石走了,毛泽东来了,听说他第一次踏进美庐,高声招呼道:蒋委员长,我来了!我立刻能想象出毛泽东的口气和模样,毕竟从古月到唐国强的毛泽东我见的多了。

  前边一个小房子,挂着一牌,写着:原蒋介石侍卫室。美庐二楼有个会议室,那时候,周恩来上庐山在这里和蒋介石会谈国共合作。听人说美庐做餐的梅干菜等,是从蒋介石老家奉化运来的。我想起奉化溪口那一条街,好像一个个铺子家家都姓蒋,一望便知是生意经。后来在庐山,当蒋氏家族遇上陈三立陈氏家族,就不那么简单。

  陈寅恪十三岁开始留学,早期是自费,一九一八年获得江西的官费,然战争复战争,民国政府常常无法把钱汇到陈寅恪所在的这国那国。七年后陈寅恪回国,那每一笔汇不出去的官费,已经积攒成一笔可观的钱款。江西省政府将这笔学费如数交给陈寅恪。历经七年而战乱不断,如果中间有贪官一二,这钱怕是早就“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有了这笔钱就有了一个底,庐山的白云深处,一座原先挪威人的产业松门别墅,就姓了陈。陈寅恪曾说,对小家负责易,对上辈负责难。一九二九年陈三立上山定居松门。这里松作墙,云为帐,散原老有诗曰:“咫尺万松林,飞影散浓翠”“晴悬玉宇脱纤尘”。主卧里挂着与泰戈尔的合影。历经劫难,陈氏的资料已如千金尽散,这张照片,也只能从一九二四年的《申报》上去查看。

  一九三二年九月, 松门别墅迎来散原老的八十大寿,群贤毕至,师生咸宜。同在庐山的蒋介石派人恭奉寿金,然松门不接纳。

  一九三四年,庐山植物园建立。这是我国一百六十个植物园中的第一家。建植物园的是陈寅恪的侄子陈封怀与我国第一位植物学博士、中国植物学的奠基人胡先骕和中国蕨类植物学的奠基人秦仁昌。陈封怀是画家并植物学家,他用国画的手法,造西式的园林,开阔的草坪,弯弯的小径,自由之思想也。

  美丽的环境蕴育爱美之心。抗战胜利,宋美龄想让美庐更美,派人在植物园挖红枫一株。陈封怀护树。来者说是蒋夫人所遣。陈封怀说不行。于是红枫无恙。蒋夫人又想把一棵老树移至美庐,陈封怀说古树不能移。于是古树无恙。独立之精神也。陈封怀是护树使者,宋美龄亦尊重独立精神之智者。

  后来陈封怀和胡先骕、秦仁昌都归葬庐山,守护庐山植物园。再后来,陈寅恪的归葬路,路漫漫其三十四年兮,才落在这三老墓的近旁。陈寅恪夫妇墓地的碑文,是“ 后学湘人” 黄永玉敬书。

  黄永玉的一个“敬”字

  一九六九年,陈寅恪的女儿们一心想尊崇父亲的愿望,让父母随祖父母和大伯父陈衡恪,一起安息九溪。为此她们写了不知多少信,跑了多少腿,联络了西南联大校友会,燕京校友会,清华校友会等。陈寅恪的三女儿陈美延对我苦笑道:人家是著作等身,我们是写信等身了。

  直到二〇〇三年四月,美延把保存了三十四年的父母的骨灰盒,交给庐山植物园的郑翔。怎么安葬,什么时候安葬,一切都听凭郑翔了。

  美延只是第二次见到郑翔,也就是说,郑翔于她还近乎是陌生人。她怎么就能信得过这个小伙子?

  郑翔其实也四十来岁了,但是他那近乎一米八的个子上,是那么明澈的大眼睛和那么真纯的笑容,恰似高高的庐山和山上的兰天白云。

  植物园有一间大屋子,里边放着一百多个植物标本柜。郑翔挑选两人全职保护这骨灰盒。但是盛放的时候,他只让一人进去,随便那人把盒放进哪个标本柜。这样,存盒的柜子连郑翔都不知道。也就是说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知道,这唯一的一个人,自然责任在身。两位全职保护人住进标本室里,一日三餐是送进去的。

  有部电视剧叫《步步惊心》,郑翔对陈氏家族的事,是步步精心。

  两位全职保护人朝朝暮暮守在标本室里的时候,我们可以先穿越到二〇〇一年,看看那年发生的两件事。

  二〇〇一年六月,黄永玉看到一本书:《陈寅恪的家族史》,方知史家陈寅恪的骨灰三十余年未能安放。黄永玉的祖父原是陈宝箴的下属,湘西凤凰人深明大义,黄永玉激愤了:我看这世界上还有没有为这件事真正出点力气的人!

  黑格尔说:“只有精神才能认识精神”。

  黄永玉从出版此书的广东教育出版社,找到作者名址,写信给作者张求会,然后到广州与陈氏姐妹见面,担心归葬有没有钱的问题等等,再去江西南昌、九江,再上庐山,请这方出面,与那方联系,到这头落实,再然后又去到广州找美延,促成美延的江西之行。堂堂黄永玉,能想到的都做了,想不到的也做了。

  后来,他书写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刻上墓碑,人们便觉得碑石也有了思想有了精神。

  落款是:“后学湘人黄永玉敬书”。这一个“敬”字,了得。

  再说美延第一次给黄永玉写那三十多年归葬路的前后,她取出了一张A4纸。因为她怕写两张纸的话,万一丟一张呢?虽然这是不可能的,但是,万一的万一呢?万一万一呢?她觉得必须只在一张纸上写清一切!因为,这一页纸,可能顶过她们等身的信件。

  二〇〇一年发生的另一件事,是郑翔任庐山植物园主任。他原先每天为第一拨游客当导游,在三老墓讲三老,最是激情洋溢不能自持。有一次在雨中,一口气讲上两个小时,一位游客举着伞听罢,对着三老墓跪拜,磕头!郑翔是从陈封怀知道陈寅恪的。他经常一个人坐在三老墓前,对着古树,遐思。仰望先生,钟情庐山。二〇〇二年末省科技厅的厅长李国强和他叙说陈寅恪的骨灰不得安放之事,郑翔立刻说:就放植物园!可是,陈寅恪所以迟迟不能葬在父兄旁,就是因为有个明文规定:不能葬在风景区。不过,还有一个“可是”——“可是,我们植物园是中科院直属单位,不属风景名胜区管,可葬先生!” 郑翔说。

  二〇〇三年一月,郑翔接到一位女士的电话:郑主任吗,我是陈流求。陈寅恪的大女儿陈流求?郑翔一下就知道这事有门了。十年后他和我说及这个电话,依然是一脸的喜不自胜。

  美延对我说:我们也是绝处逢生,我们想在有生之年把这事办了。

  然后就有了二〇〇三年四月美延把骨灰盒托付给郑翔的情景,真是:适当的人,出现在适当的时候。

  郑翔选择了二〇〇三年六月十六日,也就是阴历五月十七日,即陈寅恪先生诞生一百一十三岁之日,葬于庐山植物园。墓碑是就地取材,由大小砾石组成。墓后,月轮峰,墓前,含鄱岭,左有,三老墓,右有,槭树园。周围更特意栽上陈寅恪留学过的几个国家的树:日本红枫,俄罗斯红松,徳国鸢尾,法国冬青,美国凌宵,瑞士瑞香。一眼望去,清洁丰厚的绿,把俗世隔离了,过滤了,就觉得这绿的屏障之內,涌动着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施工过程中,春雨遍洒庐山,绵绵不尽,好像要使树更绿,山更清,干干净净迎先生。大家担心石匠冒雨刻字,就送伞过去,石匠很吃惊:为什么送伞来?送伞人说怕你淋雨么。石匠说:我这里没有下雨。这下轮到送伞人吃惊了:果然,就墓地这里天气晴好,没有雨。

  终于,到了安葬的时刻,依然是阴雨天。郑翔捧着安然从标本室取出的骨灰盒放进墓穴。郑翔说:我代表陈寅恪先生的女儿陈流求、陈小彭、陈美延先生,然后,第一锹土撒下去的时候,雨骤停了,天大亮了。墓地上方悬挂起一个大大的日晕,好像天地感应,光辉而灿烂!人们惊喜地叫了起来。先生归葬庐山,似天意。郑翔心里默默地念叨:这是我做的最对的一件事情。

  陈寅恪诗曰:后世相知或有缘

  庐山的民国大礼堂,琉璃瓦还是当年的。礼堂右侧,当年的民国图书馆前,有一硕大的冰川石,我好像看到前面写着:“全中国同胞们!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只有全民族实行抗战,才是我们的出路。” 后面写着:“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

  前面是一九三七年七月八日毛泽东起草的《中共中央告全国同胞书》的摘录,后面是七月十七日蒋中正在庐山图书馆发表的抗战宣言的摘录,想把这两段话连在一起刻上冰川石的,是一位情系庐山的志士仁人。这两段话真是连接得水到渠成!国共合作,民心所向。

  卢沟桥事变后,陈寅恪的父亲散原老断然道:“我决不逃难!”日方一再派人游说其出山,散原老派人用扫帚扫除探子,九月十四日愤极辞世。

  同是归葬庐山的,还有很多陈氏家族的有缘人。

  庐山周围各县城及重要据点,全部被日军占领,只有两个保安团,地方保安三团和十一团,组织“庐山孤军抗战指挥部”,庐山成为孤岛,守军真正是孤军。上山共有九条路,日军知道的八条路都封了。蒋经国从第九条小道,穿着草鞋摸索了四小时,要上庐山最高峰升旗,国破山河在!两保安团在八九个月里,和日军恶战两百多次,虽然他们只有七拼八凑的步枪,和三十五挺破机枪。

  精忠报国,河山不二!孤军孤山在密集的轰炸和连天的炮火中,坚守。陈寅恪从文,壮士们习武,但同样是民族独立之精神,民族自由之思想!二〇〇七年庐山管理局,那时郑翔已任党委书记,在庐山国民革命军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原址,按原型修建了庐山抗战纪念碑,碑名请百岁将军吕正操题写。碑座的两大块石刻,是原物。刻着“精忠报国”的那块,文革时本已丟失,后找到老农回忆,终于发现在牛棚里当了石料,于是如文物那样发掘出土。

  二〇〇八年清明,国民党中常委帅化民来到重新立起来的纪念碑前,看到碑座石刻上艾瑗的名字,很是激动,也很是意外。因为艾瑷是他在台湾陆军军官学校的校长。他说:想不到共产党这么实事求是!来到纪念碑前默立的,还有连战,还有吴伯雄。郑翔感觉着一种历史的递进,一种历史观的递进。

  陈寅恪诗曰:“后世相知或有缘”。我想,如果说陈寅恪在世时,有王国维、吴宓等相知有缘人,那么,陈寅恪“定居”庐山后,他的后世有缘人,不仅有黄永玉,有郑翔,有多多少少景仰先生的后来者,还有先他“定居”庐山的,为独立为自由而奋斗的地方保安团的壮士们。

  还有,为独立为自由和中国人一起奋斗的庐山侨民。庐山激战前日方让外侨先撤走, 但是大批各国侨民选择留在庐山, 医生、护士、牧师、传教士、校长等等。他们用自己的房子安置难民,用自家柜子的抽屉给婴儿做摇篮,救治看护保安团伤员,原来是医生的还做医生,原来是护士的还做护士。牯岭美国学校的校长 ,帮助庐山植物园转移一百七十多箱植物标本和岩石标本 ,庐山植物园才有后来的发展 。

  后来,二〇一一年,庐山建起“五教祈福文化园”,一个祈福大钟,钟腹上部,雕刻佛教、道教、伊斯兰教、天主教、基督教五教母语的“福”字。钟腹下部,把“幸福”一词用四十二国文字嵌入其中。

  五教植于庐山的时间,按公元排,分别是:佛教(386)、道教(461)、基督教(1886)、天主教(1914)、伊斯兰教(1922)。

  二〇一一年元月一日,新年,大雪封山,世界洁白。中国佛教协会、中国道教协会、中国伊斯兰教协会、中国天主教爱国会和中国基督教协会五大全国性宗教团体领袖齐聚庐山,和尚、道士、牧师……共同撞响祈福大钟五次,为天下苍生祈福,祈福世界和平,国家昌盛,人民幸福,风调雨顺。

  纷纷白雪中,似响起贝多芬的《欢乐颂》:欢乐女神,圣洁美丽。

  陈氏家族的第七十一个

  唐代诗人白居易在庐山咏桃花的地方,后人立了座“景白亭”。郑翔在通往陈寅恪墓地的坡下立了块石碑:“景寅山”。然后在坡上做一寻常的木门,上书不寻常的两个字:“仰止”。

  他又让人把登上墓地的台阶削掉两级:不能和先生一样高。墓地前的空间不放椅子,在先生面前,不敢造次,不可端坐。唯二〇〇三年的十年后,二〇一三年的六月十六日,事先准备了一把白椅,是为陈小从。小从是陈三立心爱的孙女,六岁就随祖父和父母亲陈隆恪夫妇住在松门别墅。诗书画皆有过人的才情,尤有自由之个性。一九二三年生人,于癸巳年举办一个“陈小从耄耋画展”,画展就在她的书房、厅堂和过道,国画大大小小,基本不裱,还有些没画完,就那么挂在一根根细绳上,好像小孩见人不懂得装扮,也不愿装扮。只一脸的天真无邪,叫人读懂了两个字:可爱。

  小从,对不起,我明知她年已九十,偏只想管她叫小从。她也是来庐山参加“二〇一三年陈寅恪研究学术研讨会”。仿建陈三立故居,或研究陈寅恪的人,往往从陈小从那里获得资料 。她个子俏小,会上一直伸长了脖子,昂着头听讲,头抬得高高的,小孩儿似的够不着大人似的,我看到了“可爱”这个词的最美好的阐释。

  墓地那只白椅,明明是专门为她搬来的,小从说:我山都走上来了,为什么要坐?大家非要她坐下,她一下又站起来,小孩儿似的不听话。

  来参加会的陈家三代七十人,来自七个地方。然一律地规规矩矩开会,一律地整整齐齐上山,九十小从都那么一律,那些七八十岁的自然更统一地划一地行动。旁人感慨地说陈氏家族真有组织纪律性,我不能不感到一个家族有一个家族的基因。

  在这个会上我很难找到自己的名牌,因为一眼望去都是陈姓陈某某。我能够混迹其中,觉得不胜荣幸又不胜惶恐。陈氏后裔之间本来并不全都相识,但是都认识郑翔,郑翔与陈氏的每个人都相识乃至相熟乃至相通相亲。他是陈家的哪个分枝?他是一株新枝。他不姓陈,他怎么不是姓陈呢?他或是陈氏家族的第七十一个人?

  陈宝箴、陈三立、陈寅恪家族,是江西省义宁(今修水县)人。郑翔讲话讲到义宁陈氏以各自的方式为中华民族的振兴贡献出自己的毕生心力,乃至生命,留下了可歌可泣、可读可研的百年史话。“家国旧情迷纸上,兴亡遗恨照灯前。”陈三立、陈寅恪父子,家国遗恨,陪伴终生!我感觉着学问的力量,蕴积着家国之情的铿锵。

  他的讲话嘎然而止,我好像刚刚听了个头,就没了。没了?是的,没了。我不由感佩于他对义宁陈氏的根深叶茂的情和义。陈寅恪,是一种情怀,一种境界,一种惊天地泣鬼神的精神,一种如何书写也难以企及的永恒。只有中国文化蕴育出来的人,才会这样精忠爱国,纵然有多少家国遗恨!

  从二〇〇三年初陈流求给郑翔打的第一个电话,到二〇一三年与会的这陈氏七十人,其中郑翔的深耕细作,有才有情而有心,真是“江湖夜雨十年灯”。

  郑翔,文章知己,诗书心情,全情投入又超越淡泊,有缘千里来相会地落在庐山这块文化高地上。

  然,“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郑翔又调入九江学院任党委书记。他曾在德国看到马克思故居,就着手把庐山牯岭的松门别墅复制到学院里,用于接待研究陈寅恪的学者。学院还有一个文化制高点是九江人陶渊明的研究。这次的陈寅恪研讨会场就在九江学院。有人笑道,说今天的会议主持人,陶副校长就是陶渊明的后代。陶副校长不好意思地笑:都五十六代了,而且我是学化学的。

  会上,有穿浅藕色T恤的青年学人二次发言畅谈陈寅恪,讲学术研究是独立的、自由的、敬畏的,薪火相传。我想起台湾云门舞集的舞蹈《薪传》,震天撼地!我感觉着独立之精神和自由之思想的来回吟唱,多声部的,由弱渐强的,慷慨激越的。又不搭界地想起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一文中所引用的: 这里就有玫瑰花,就在这里跳舞吧。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