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华：沿江柳

　　乘车从临江出发，顺鸭绿江沿江公路逶迤而上，渐渐岸边就出现了一道天然的屏障。愈往上游行进，这屏障愈发变得厚实茂密，这便是在这里默默生长了数千万年的沿江柳。

　　坐在车里，起初这些寻常的柳树并没有引起我多少关注，透过车窗一棵棵匆匆掠过，如过眼烟云，瞬间隐去。可无法彻底避开的是，车一直顺着沿江公路前行，左边是大山，右边是江水，沿江柳是瞭望江面和异国的一道前景，抬眼必然见到，想不看都不行。眼前晃得久了，自然引起一些沉思。

　　细想，这些沿江生长的柳树并不寻常，与公园和马路边美化绿化的柳树相比，虽说少了一份娇柔婀娜，可多了一份坚忍顽强。细看，那每一棵身骨都布满了被肆虐洪水冲击的累累伤痕；每一条裸露的根须都留下了被洪水沙石啃咬的斑斑印迹。在它们身上大多都能看出一道水位线，主干以上的枝丫处零散地扯挂着一些汛期留下的漂流物，证明当时洪水淹没的深度。不难想象，当猛兽般的洪水袭来时它们是怎样一种临战状态：枝臂互挽，根脉相依，组成一道绵亘数百里的绿色长城，摆出一副决一死战的架势，任凶猛的浪头一个接一个地打来，谁也不肯离开脚下泥土半步，死死坚守着自己的阵地。待汛期一过，它们一棵棵俨如是战场上受了重伤却没有牺牲的战士，悄然从地上爬起，傲然挺立，倔强地展示着不屈的风骨。年复一年，世复一世。

　　就这样，一路思着望着这些饱经沧桑的柳树，几个小时后就来到了鸭绿江的源头，走进了被称为“鸭绿江第一哨”的八号闸哨所。

　　我是第一次在这样一个季节来到军营。时近5月，鸭绿江下游已是草木盈绿，蜂飞蝶舞了，而这里，依旧是冰天雪地，看上去足有一米五厚度的积雪丝毫没有消融的迹象，只有哨所旁那一簇簇黄绒绒的柳毛狗昭示着春天已经到来的讯息。

　　八号闸哨所，是中朝边界鸭绿江流域的最前哨。位于长白山南麓的一条山涧之中，执勤巡逻地带无人区长达40多公里。这里是鸭绿江发源地，与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一步之隔，周围森林密布，人烟罕至。每年10月开始落雪封山，一直到来年6月中旬厚厚的积雪才会融尽。在这长达8个多月的时间里，哨所的官兵们几乎与世隔绝见不到外人。寂寞，成了他们最大的敌人。10年前，他们的战友换防刚来这里时，这里只有几间旧营房，没电、没有深井水、没有取暖设备。漫长冬夜，大家只好围着被子聚在一起讲故事，逗笑话，用以驱逐寂寞，打发一个个难熬的夜晚。日子久了，故事笑话讲没了，该唠的家常唠完了，战友之间语言的交流变得越来越少，很多时候是用一种眼神或肢体表达一种默契。如今，军营条件虽说有了大大改观，电视、电脑、阅览室、游艺室，一应俱全，可寂寞仍然挥之不去。这些设施只能帮助他们学习、娱乐打发时间，却永远驱逐不了心头的寂寞。因为他们缺少与外界接触，缺少人与人的交流。很多时候，他们渴望偶尔能听到院子里一声狗吠，一声鸟鸣，或出现一个陌生人的身影；企盼有电话铃声骤然响起，哪怕不是找自己的，亦算拨动了一下心弦，留下一阵瞬间打破寂寞的余音。

　　无奈，他们常常选择面对深山老林歇斯底里地大声吼喊，以求排遣和发泄那难以忍耐的寂寞。

　　环境是艰苦的，人心是向上的，精神是饱满的。

　　当兵戍边，吃多少苦，遭多少罪，都不是目的。目的在于加强训练，提高军事素养，增强战斗力，做一个能打胜仗的合格军人。

　　若说训练艰苦，巡逻更是苦中加苦。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管是夏天的风吹雨打，蚊虫叮咬；还是冬天里的滴水成冰，大雪封门，他们每天必须坚持在巡逻线上走一趟，驱车，雪橇，步行。有时车在路上出了故障或掉在大雪堆里，战士们在冰天雪地中一等就是几个小时，可大家谁都没有喊过苦累，反倒认为，是训练和巡逻帮他们驱走了很多寂寞，从中获得了一些充实和乐趣。

　　在这里，我看见战士们的手中每人都有一个精制的笔记本，这该算是他们的一笔精神财富。自从来到八号闸那天起，这个伙伴就一直陪着他们，直到换防或复员离开这里。训练中有什么辛劳会跟它说；巡逻时有什么奇遇会跟它讲；对家人的思念、对生活的感悟都会一一告诉它。它真的是战士们最知心的朋友，用身心珍藏着战士们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记录着战士们在祖国边关的从军历程。几年时间下来，这位好朋友帮战士们都有了思想上的进步，认识事物能力的进步，文化和写作上的进步，它伴战士们度过了一段艰苦寂寞的岁月，镌刻下一生永存的情义。

　　将要离开哨所的那个傍晚，我站在窗前，望着院子里正在打扫残雪的官兵，心中不由感叹：这是一群多么让人敬佩的年轻人啊！为了国家、民族、人民的利益；为了边关的安宁，他们主动放弃了一切，毅然摆脱掉所有的诱惑和困扰，选择了与大荒、冷月、凄风、寒雪为伴，这是何等的觉悟和情操？这就是新时代的中国军人，是实现中国梦的希望所在。

　　窗外，一阵狂风呼啸，刚才还是湛蓝的天空霎时黑云一片，飞雪漫舞。旋即，雪霁天晴，晚霞给银白的山涧镀上了一层金辉。

　　那夜，在这个荒野深处的哨所，我睡得特别踏实香甜。也许是第一次意识到，有人在屋外轮班站岗保卫着我的梦乡。

　　返程的路上，眼前晃过的依然是那一排连绵不绝的沿江柳，顺着水流的方向略略倾斜威武挺立着，表现出一种智慧的柔韧和倔强的刚强。蓦地，我想到了八号闸哨所的官兵及所有这些戍边的军人，他们不就是这沿江柳吗？站在祖国边境的最前沿，任天寒地冻，狂风暴雨，电闪雷鸣，洪水冲击……寂然无声，世代相守，默默地护卫着身后的田野、公路、森林、村屯、乡镇、城市——祖国的万里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