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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塞·安赫尔·巴伦特:记忆与目光的国王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8月14日09:30 来源:中国作家网 汪天艾

  何塞·安赫尔·巴伦特(1929-2000)是西班牙战后涌现出的诗人群体“五○年代”(又称“半世纪一代”)的代表诗人,被公认为是西班牙 20世纪下半叶最重要的诗人之一,几乎包揽了西班牙语诗歌界的大奖:西班牙阿斯图里亚斯王子奖(1988年)、伊比利亚美洲诗歌奖(1999年)和西班牙 国家诗歌奖(2001年,去世后)。除了诗歌创作,巴伦特还翻译评论了保罗·策兰、卡瓦菲斯、霍普金斯等诗人的作品,并出版数本文学、艺术、哲学评论集。

  巴伦特中早期的诗歌(收于诗全集之《零点:诗歌1953-1979》)具有厚重的历史感,常以现代西班牙所经历的流亡、动荡、贫穷和战争为主 题,反思性的目光与笔触让他并未止步于此,而是在反映西班牙现实的基础上塑造出现代人类的群像。他是艰难时世里走出的诗人,西班牙内战、二战和战后佛朗哥 独裁统治都在他的字里行间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迹, 1936年佛朗哥与当时的西班牙第二共和国展开了耗时三年的内战,获胜后独裁统治西班牙39年。19世纪西班牙浪漫主义作家拉腊一语成谶:“半个西班牙, 死在另外半个手中”。内战和战后的迫害令无数知识分子被迫流亡,那是对人性和信心赤裸的考量。如内战中流亡的诗人塞尔努达所言,“佛朗哥的造反不仅造成成 千上万西班牙人的死亡,他也应为他们间接挑起的内战另一方犯下的所有罪行负责。众所周知,民众盲目而残酷,所以不应该给他们展现这种盲目的机会,不应该挑 起他们的残酷。”巴伦特正是成长于这样残酷的历史时期,西班牙内战爆发时他年仅8岁。战争和独裁统治早期大面积的排查与迫害让他目睹了祖国的自杀和精神传 承的破裂,而对历史的记忆造就了他创作早期最有力的诗篇。

  在巴伦特以历史为主题的诗歌中,具体的历史事件、个体历史、国家历史与人类历史紧密相连。在《毕加索——格尔尼卡——毕加索:1973》一诗 里,内战中将格尔尼卡夷为平地的轰炸与毕加索的画融为一体:“不是太阳,而是苍白/电灯泡可怖/寒冷里生出/格尔尼卡冻结的灰色。//没人能为这样的梦魇 披上/夜色的长袍,/没人能停下这嚎叫,/没人能熄灭这灯泡/它照亮/无尽死亡的爆炸,/内心的相机里,记忆不能安息/也无法死在格尔尼卡的/灰色。” 而在二战中牺牲的西班牙人的墓地前凭吊时,诗人不禁“向着破碎的天空,/空洞的土地”、向着一个个西班牙的地名,将墓碑上的西班牙人名字一一念出:“我把 它们儿女的名字交还:/菲利斯……加布里埃,巴布罗……”诗中用13行的篇幅罗列出了9个西班牙地名和9个西班牙人的全名。对巴伦特而言,“其他人也许在 这赤裸的十字架下沉睡,/远离祖国,远离记忆,/在这里所有的死人都是/同一具燃烧的身体:/我们的骨肉,词语,/我们所不了解的我们的历史,/属于自由 的铿锵鲜血。”面对死去的西班牙人的坟墓,诗人寻找的并不是自由主义者的极端自由,而是力图还原人类作为个体的尊严,一如他在评论卡瓦菲斯诗作的文章中所 写:“当人类历史的平台已经在个人英雄的脚下溃败,当这台伟大机器的控制线落入那个人的手中,自由地承担自己的命运是代表纯粹勇气的行为,人类能借此获得 尊严,这种尊严并非以他得胜多少而定,而在于他有多渴望胜利又怎样永远失败。”巴伦特相信如果“伟大的人类历史”是一个谎言,剩下就只有“小历史”——个 体的历史,那么尊重和记录“小历史”也是一种破釜沉舟的自由。

  当无数相似的“小历史”在特殊的历史背景下重叠,就会形成国家历史的一页。在长诗《祖国,它的名字我不知道》中,巴伦特以坦白而动人的词句记述 了自己对西班牙内战的追问。全诗以第二人称“你”称呼祖国,喃喃自语开篇:“我不知道我望向你时/是带着爱还是恨/我不知道你对我而言/是否不仅仅是土 地”,他看到“这里有你的皮肤/绷紧在灵魂的地图上面,/被鞭笞的、残酷的灵魂”;“这里有被上帝的重量/烧焦的头颅。”内战中“我来的时候鲜血/还在门 上/我问为什么。/我是她的儿子……/我来的时候那些死人/还在接近生命的/水平线上搏动/我问为什么。/他们长眠地下:/你曾是他们的真理。”而内战后 当一棵新芽独自“在贫瘠的/希望里,在赢来的/希望里”奋力“为了光明生长”,当土地已经“用所有人的鲜血”翻新,诗人铿锵地说出“快乐很难;首先我们需 要/真相”,并在全诗最后三节反复追问:“哦祖国,祖国/活生生的站着的/祖国,站在/雪地残缺的白色上面的祖国,/谁有你的真相?”在如此对国家历史的 追问背后,我们可以依稀看见诗人反思的目光,那是对人类“大历史”的反思,而他的祖国与当时的社会历史现状是一篇反映“大历史”的启示录。巴伦特在以历史 现实为题材的诗歌中刻画了世界的丑陋与人类的悲惨,然而在所有的触目惊心之下,人们依旧能隐约听到希望的低语。

  可以说,尽管巴伦特中早期的诗歌语言时常围绕着批判现实主义展开,诗歌中表达的历史现实却始终与对人类群体价值观的思考紧密相连,在这些思考 中,死亡是核心的主题之一。在巴伦特1954年出版的第一本诗集《作为希望》中,死亡已经成为贯穿全书的主线;而第二本诗集《给拉撒路的诗》书名即取自 《圣经》中起死的神迹。他书写个体的死亡——姨妈路西拉·巴伦特:“她曾站立,曾活过,/有过笑声、泪水,/欢乐、痛苦,/但是她爱生命。……今天她长眠 于此/雨水在欢乐之山/脚下歌唱。/土地下面流水/爱抚她的遗骨。//她爱过生命。”他记叙圣人的死亡:“他在一个黄昏死去,/一个黄昏。/(声音: “主……”)/那是他存在于世/惟一不准时的行为,/他被一道漫长的/充满爱的目光拖延/那道目光看向抛弃了他的一切”;他追问死亡的边界:“眼睛睁着 /像一个死人,/看不见却睁着,/我指着你。/告诉我/你是谁,/你从何时开始/存在,/为什么我拒绝你/而我相信。/我相信/在真实与梦境之间,/尖锐 的那条/隔开生命的线。/你在哪一边”;他从墓碑的铭文里读出“他死了;也就是说,他知道了/真相。”诗人生活的年代,死亡太过寻常,以至于“一个人死 了。/人们自然地说到死亡。/无用的安慰词语。很残酷”;死亡又太过不同寻常,甚至“今天世界上/没有人能/自然死亡。”诗人认为对死亡的意识能够赋予世 界新的意义,而对死亡的追问本质上是对生命和希望的追问,诗集的题目恰可解读为“以死亡作为希望”。巴伦特用自己的诗句为历史时间的横轴和人类希望的纵轴 提供了一个交汇点,毁灭是为了重生,而死亡是希望诞生的床。

  巴伦特中早期的诗歌创作尤以简单的语言和日常的写作对象见长,着力从司空见惯的场景中阐发死亡与失去的主题。创作晚期,诗人开始尝试更为抽象、 更具有实验性和反思性的诗歌。1980年问世的《熄灯礼拜三课经文》极具代表性。所谓熄灯礼拜经文是复活节前一周最后三天的早课经和赞美经,依序吟唱古希 伯来语字母(同时也包含数字之意),每一个字母之后念旧约《圣经》中《耶利米哀歌》的相应片段,熄灭一支蜡烛,再继续,直至蜡烛全部熄灭,众人静默祷告。 巴伦特将《耶利米哀歌》中用字母排列的离合诗形式解读为“完整”这一意念的体现,认为那是对黑暗的模拟与敬畏,有纵横两条线索轴:纵轴是字母,可以依顺序 自上而下阅读如同藏头诗,代表着语言的整体全而无尽的可能;横轴是历史,是毁灭、孤独、流亡、痛苦,是先知的哭泣。在这种解读的基础上,巴伦特创作了一组 同样以字母为中轴的离合诗。他采用古希伯来语的前14个字母为引,由最初的14个字母(同时也是最初的14个数字)激发出冥想,写出14种对万物运动初始 的变奏。

  古希伯来语的第一个字母是阿列夫,书写如同闪电,同时意为数字一,巴伦特将这个字母的形意交融,写出“第一课经文”之第一首《阿列夫》:“呼吸 开始的那点,倾斜的阿列夫如整道闪电劈入宝血:亚当:亚当:噢耶路撒冷。”整首诗多处以冒号相连,初读之下令人几乎被那道闪电击中,仿佛旷野的电闪雷鸣中 听见半空中低沉的呼喊……从人类最初的罪责被逐,到圣城沦陷圣殿遭毁,那一声,振聋发聩。而在“第二课经文”中书写字母扎因时,诗人更是将词语、字母、数 字中包含的无限可能放大:“……第七天一位神进入休息:你穿上你的盔甲:不是谁的主,神不是你也不是:你自己的造物是你的词语:那个你还没说出的词语:那 个你也许不会的词语,而它必须说给你听。”巴伦特认为,熄灯礼拜经文的结尾“耶路撒冷,耶路撒冷,回转向你主”中“回转向主”意味着归向字母,归向字母中 蕴含的力量。因此这种以字母为轴的诗歌创作是“发生”之歌、源起之歌、生命之歌。

  除了在诗歌创作中的实践,巴伦特还用评论和散文等形式展现他的冥思和哲学思考,关于西班牙黄金世纪灵修大师圣胡安·德拉·克鲁斯的《解释学与神 秘主义》和包含一系列文学艺术评论的《鸟与网的变奏》都是不可多得的佳作。在与西班牙哲学家玛利亚·赞布拉诺的交流中,巴伦特对神秘主义的理解逐渐超越了 个人信仰的边界,而是与诗歌、音乐、绘画领域的思考相连,形成一套拥有内在思想韵律的冥思系统。

  在回答评论家米拉格罗斯·保罗的提问时,巴伦特曾谈到诗歌与隐修的关系,他认为诗人和沙漠里最初的隐修士一样并不属于任何一座城市或地方,“诗 人应该在边界上吟唱,他的疆域,和隐修士一样,比人类的疆域更远”。在巴伦特看来,诗人应该“立于两个王国——记忆的王国和目光的王国”,这恰恰与他个人 的诗歌创作轨迹相符。在经历了中早期基于个人和历史记忆的创作之后,他意识到自己“已没有足够的记忆或遗忘,一切偶然和巧合都可以被解读成命运的结果”, 因而另辟蹊径,寻求对世界直接认知的目光,成为20世纪西班牙战后诗坛独到而智慧的声音。

  何塞·安赫尔·巴伦特诗作

    告  别

  他进来,前倾身体直到吻住她

  因为从她那里他得到力量。

  (女人看着他,全无回应)

  一面氲湿的镜子

  模糊地仿效人生。

  他收紧领带,

  心脏,

  啜一口散淡浑浊的咖啡,

  开始解释今天的

  计划,

  昨日的梦想和再无可能的

  渴望。

  (她安静地注视他)

  他又开口。回忆那么多天的

  争斗和逝去的

  爱情。人生是件不期然的事,

  他说。(比词语脆弱得多)

  终于他随她的沉默闭嘴,

  贴近她的唇

  就这样哭泣,那双唇

  已永远没有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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