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流沙河：简体字断了回归中国古典的路

　　流沙河，原名余勋坦，当代诗人、作家。代表作《流沙河诗集》、《故园六咏》。

　　“回忆走过的路，使我暗自惊心，为什么要这样曲曲弯弯，弯弯曲曲浪费着生命。如果走成一条直线，岂不节省许多光阴。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步步都在向你靠近。”

　　“理想是石，敲出星星之火；理想是火，点燃熄灭的灯……”80后知道流沙河，大多数是通过这首被选入中学课本的诗《理想》。上世纪80年代末，诗人流沙河决定封笔，再不与诗歌发生纠缠。这20多年，流沙河专注于古代文史研究，专注于古典文学、古文字、庄子研究，出版了《诗经现场》、《白鱼解字》、《庄子现代版》等著作。

　　《诗经》篇篇写实，“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

　　先生有20多年不写诗了。那么，他为什么告别诗歌呢？“我的绝大部分诗，都是作宣传的。我把太多的热情放到宣传里边去了，这些诗可以拿到现场朗诵，有现场效应，但已经不是诗了。我就赌咒发誓离开诗歌了，去搞我自己热爱的事情。”

　　《诗经现场》这本著作从《诗经》中选取了81篇诗章，并以还原现场的方式，讲述了每一篇诗背后的故事。先生说：“现在我老了，还能背诵《诗经》中的许多作品，而且很热爱它们。我觉得，这些诗歌在我最艰难的岁月，给了我无数帮助，这种帮助是一种灵魂上的安慰，让我再苦的日子都有趣味。”

　　问：《诗经》305篇，《诗经现场》为什么偏偏选这81篇？

　　流沙河：以前北大中文系四年间学《诗经》也才71首。我选81首，还少吗？要知道，305篇大多数枯燥，我不选。还有一些诗彼此略相似，也不选。又有一些太长了，忍痛割弃。筛选下来，81首，合九九之数。

　　问：《诗经》所有诗歌中，你最喜欢哪首？

　　流沙河：《豳风·七月》，我背诵时想哭。不是悲伤，是真流泪，如流浪者回到梦中的家园。

　　问：从古至今研究《诗经》的著作很多，这本《诗经现场》在研究方法上有何不同？

　　流沙河：我研究《诗经》的方法从两个方面学习而来。

　　首先是公安破案恢复现场的方法。我发现，疑案无法侦破时，公安机关都提出要回到犯罪现场，在现场寻找蛛丝马迹，推测案发当时的情形。世界上许多事情发生之后，由于时间的推移，变得说不清、道不明了。但要探究事情当初究竟是怎样发生的，还得回到现场。

　　除此之外，我还向考古发掘学习。《诗经》中有一些诗很简略，即便阅读大量材料依然不能恢复它的现场。我注意到，考古研究中有一种“陶器恢复法”复原碎片剩余部分用石膏补齐。这种方法，用到《诗经》研究中同样有效。

　　问：能谈谈你研究《诗经》的经历吗？

　　流沙河：我学《诗经》几十年了，从13岁就开始。我的老师是一个满清时候的老秀才，我在他那里把《诗经》学完了。现在，我老了，再去研究诗经，越发有心得。

　　我发现《诗经》和后来的诗歌有极大的不同，《诗经》305篇，全部是写实，它一定是发生了某件事才能够写首诗，不像现在我们写诗可以随便想象。所以古人说《诗经》是“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就是说，《诗经》的确是有具体内容，是有故事、有现场的。

　　问：《诗经》一定是要发生具体的事件才写诗，是不是说古人写诗记录性比较强？

　　流沙河：就是。我补充一点，从《诗经》之后，有种说法叫，“诗言志，歌咏言。”什么叫“志”呢？很多人都解释错了，说“志”是愿望。这个“志”其实是“地方志”的“志”，是记录的意思。《诗经》诞生在中国诗歌最初成型的阶段，那时候黄河流域的生存环境很艰难，人们没有那么多的雅兴去追求词章之美。所以《诗经》中充满了呼唤，有很多痛苦的表达。

　　“简化字荒谬不讲理，每个正体字，我都能讲出道理”

　　今年初出版的流沙河手稿本《白鱼解字》，更彰显了老先生对于汉字的情有独钟。在这本书里，流沙河挖掘汉字从甲骨文、篆文、古写、繁体到正体的流变。他说：“独坐书房窗前，俯身大案桌上，我就是文字学的福尔摩斯了。让读者看见我怎么破案，我洋洋自得，很有成就感。”《白鱼解字》的416页全部为老先生亲笔所书的软笔书法，他用蝇头小楷赋予每个汉字生命。

　　问：研究古文字有何心得？

　　流沙河：我最大的心得，就一句话：当今推行的简化字荒谬不讲理。每一个字的正体字，我都能讲出道理。现代人认为文字就是一种符号，方便就行，方便就是道理。在我看来，减省那点笔画、那点时间，有什么意思呢？人一生绝大部分时间都浪费了，在这里来节省一点时间，这也太可笑了。简体字的存在，让我们的后人永远无法回到中国文化的原点。中国古典的道路、我们回家的道路被砍断了。

　　问：你曾说过自己是活着的古人，这是指生活方式还是思维方式？

　　流沙河：思维方式。因为我热衷古文字研究，这些都是现代人没有兴趣的。

　　问：古人的思维方式和现代人有何不同？

　　流沙河：古人的思维方式是把文化领域事看得很神圣。比如，古文字研究。现代人认为古文字研究没有意义。高考也不考，出国考托福也不考，有啥用？

　　问：这是否意味着你对现代文明不认同？你使用电脑、手机这些现代科技产品吗？

　　流沙河：我同时也是一个很新的现代人。现代哲学观、政治观、甚至物理学、化学、天文学，我全都接受，而且很感兴趣。我说我是活着的古人，这只是我的一面，我还有另一面。我对现代天文学极有兴趣，知道现代科学常识，包括DNA的双螺旋结构，更不用说民主科学，所以从这个角度说我仍然是一个现代知识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