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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样的小说实践——宁肯小说的现代品格(鲁太光)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8月12日09:06 来源:中国作家网 鲁太光

  几年前,德国汉学家顾彬对中国当代文学发出了极其严厉的批评,这一批评,又被媒体断章取义为“中国当代文学垃圾论”,因而,在中国当代文学研究 界引发了一场争论。从根本上看,顾彬所提,既关涉小说的艺术可能,更关涉小说的精神可能。更进一步说,顾彬提出的是:在当下语境中,作家如何在作品与世界 间立足的问题。

  之所以旧事重提,是因为最近阅读发现,顾彬所提问题,在中国当下小说创作中并非没有好的范例——宁肯的小说就是很好的明证。阅读中,笔者有时会情不自禁地想:宁肯的小说,在多个维度上解决了当下小说写作的困境,创造了别样的现代小说文本,值得尊敬。

  小说首先是语言的艺术。在阅读中,我们首当其冲面对的,是小说的语言,而对我们的阅读产生直接或首要影响的,也是语言。在现代社会速度或数量几 乎决定一切的前提下,即使在所谓的“纯文学”中,也很少有作家对语言倾注大量精力,更谈不上倾心于语言的文学化和艺术性,倾心于语言的时代感和及物性,因 而,语言问题几乎成为当下文学创作中的一大问题。坦白地讲,就整体而言,在这个问题上,中国当代小说创作可谓乏善可陈。

  然而,这还只是态度问题、表层问题,也是相对容易解决的问题。实际上,更为严重的,是认识问题,是作家对语言本质的认识问题,是作家对语言的提炼问题,是语言与时代的关系问题,即:语言现代性的问题。

  我们的世界是一个高度物质化的世界,现代世界的这一“物化”特征投射到文学创作中,就产生了语言的同质化问题,产生了语言的粗鄙化问题。在这一 整体语境中,许多作家放弃了写作的难度,顺现代潮流而下,使创作成为时代的附庸,使语言成为时代的点缀,也使自己成为时代的奴仆。

  自然,在这样的困境中,也有不少作家认识到了语言的重要性,并作出了多种尝试,但在空前强大的现代语境中,这些尝试却收效甚微。为了抗拒现代世 界的粗鄙化倾向,一些作家向传统回归;为了抗拒现代世界的同质化倾向,一些作家追求语言的个性化或地方化;为了抗拒现代世界的固化倾向,一些作家向内转, 追求语言的内在化……在这个问题上,宁肯的文学实践极富启示意义。

  径直突入现代生活的核心

  纵观宁肯的小说创作,可以发现一个现象:在当下作家中,他不仅是现代体验极其深刻的作家之一,也是现代知识极为丰富的作家之一,因而,他对“现 代性的后果”之认识,也极为深刻。正是这种现代体验的深刻性和现代知识的丰富性,为宁肯的写作提供了准确的坐标,使他做出了令人赞叹的选择:在现代大潮 中,他不仅没有像大多数作家那样随波逐流,而且也没有选择我们上文所述的抗拒或逃避之路,而是直面现代生活,径直突入现代生活的核心,在与现代生活的深度 接触中突围而出,创造了一种既是现代的又是反现代的小说文本。这首先表现在其小说的语言艺术上。

  新世纪以来,宁肯最为瞩目的创作成果无疑是其长篇小说。我仔细阅读了其《蒙面之城》《沉默之门》《天·藏》三部长篇,深深地为其对语言的敬畏、 对语言的提炼、对语言的创造所折服。在很多人甚至连一段话都无法静下心来打磨的当下,宁肯却反其道而行之,对每一部长篇小说的语言都字斟句酌,我们可以说 其每一部长篇小说都是一卷长诗,一卷洋溢着或幽微或盛大、或朦胧或准确、或敦厚或犀利的语言光泽的“现代启示诗”。在宁肯那里,语言当然不仅仅是一个态度 问题,而且更是一个认识问题,甚至是一个哲学——语言哲学问题。换言之,宁肯诗一般的小说语言,既是他对现代生活的呈现,也是他对现代生活的抗拒,还是他 对现代生活的超越。这既体现在其小说中的每一个词语、每一句话、每一个段落中,更体现在其小说语言的整体结构中。

  就宁肯小说创作整体而言,毫无疑问,《蒙面之城》使他收获了读者众多的赞誉,初步奠定了他在小说界的地位。但就创作本身而言,这时,其独特的艺术品格正在萌发之中,尚未真正形成,有时甚至稍显稚嫩,但到了《沉默之门》,其独特的艺术品格已经得以完整呈现。

  《沉默之门》是呈现现代生活压抑人、异化人的小说——跟许多作家不同,宁肯的每一部长篇小说,几乎都直面现代主题,而非回避。仅就小说文本而 言,这“现代生活”既指涉革命年代——对倪老头的经历以及倪老头的经历对“我”的影响的描写就是这一年代的缩影,但在更宽广的范围内,这“现代生活”所指 涉的,应该是“新时期”,尤其是1980年代末期以降高度物质化、欲望化、消费主义主导的“市场化”时代——关于这一点,作家不仅在小说中以主人公李慢先 后供职的两家报社解体的时间予以暗示,更以李慢第一次失业后找工作的荒诞经历进行全面铺陈。按照世俗的也是通常的叙述,这一“市场化”时代是中国历史上难 得的黄金时代,对这样的时代的文学呈现,即使不用诗的语言,至少也应使用平实、朴素、稳健的叙述。然而,《沉默之门》中关于这一时代,作者使用的是灰色 的、暗淡的语言,使用的是愤怒的、反讽的语言,使用的是急促的、憋闷的语言。而李慢因为与唐漓的爱情遭遇中断而住进精神病院后,作者对这一非正常的人类居 住环境大量使用“正常”的语言,使用安静的、透明的、清晰的、稳定的语言,到该章结尾时,更是使用大量诗意的、抒情的、哲思的语言,特别是李慢和杜眉医生 在干河上看到静卧的羊群的段落,那无边的诗意建构了一个诗意无边的世界。事实上,到这里,作者潜藏在语言背后的主体意识已经水落石出。简言之,作者通过对 语言“常识”的颠覆,颠覆了人们习以为常的生活“常识”,让人们在这种“反常”的刺激下冷静、停顿,得以静观。从这个意义上说,小说第四章“南城”中李慢 在“眼镜报”的荒诞经历已非必要,而作者之所以在故事“结束”后再次设置这一灰色场景,不过是为了在重复中提醒我们:到底怎样的生活才是“正常”的呢?

  “慢速度”的叙事节奏

  与语言紧密相关的是小说的形式问题,即结构问题,或者说,叙事节奏问题。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仍然可以发现宁肯的独到之处。

  现代社会是物质社会,这个物质社会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高速前进,而这个社会上的许多问题,就是因为这速度带来的,而且,这样的问题,正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地爆发。面对这不断“加速”的社会,我们的文学该如何面对?这是一个无法回避也不容回避的问题。

  就我的阅读经验而言,大多数写作不是选择与这个社会“同步”“前进”,就是选择“加速度”,甚至选择“超速度”。而宁肯,再次反其道而行之,在 其写作实践中,逐渐选择了一条“减速度”乃至“去速度”的途径,这主要体现在作者的叙述形式或叙事节奏上。在其成名作《蒙面之城》中,这种“减速”的倾向 还不明显,或者说,作者在主观意识上想要减速,想要抗拒不断加速的社会——马格之所以踏上永不回头的流浪之途,表面上看,是出于对“我是谁”的追问,而实 质上,又何尝不是出于对速度——在小说中,表现为各种各样的“成功”——的恐惧和抗拒呢?又何尝不是出于对一种“慢”的生活状态——在小说中,表现为非功 利化或去功利化——的向往和选择呢?不过,主观愿望是一回事,真正的艺术表达则是另一回事。实际上,在《蒙面之城》中,作者对“慢”的生活状态的表达采用 的其实是一种“快”的叙述节奏——马格以梦为马的流浪或追寻之旅,在很多时候依靠的是通俗文学的叙述,小说的情感和精神进程是依靠异域风情、依靠猎奇、依 靠奇观得以支撑和推进的,尤其是小说结尾,尽管作者依靠一场突发事件——深圳大学的秘密演出和警察的强力介入——化险为夷,避免了马格无可避免地走向成 功,但实际上,如果从深层次看,马格还是未能“免俗”——他离开弹孔乐队,再次“出走”,投身妓女的怀抱,难道不也是以其另类成功为背景吗?

  这一意愿与实践相背离的情况,在《沉默之门》中得到了完美的翻转。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推动作家写作《沉默之门》的动力跟《蒙面之城》没 什么本质区别,仍然是为了表达“慢”的思想。但这时,“知”已与“行”合一,小说的叙事形式也因此成了有意味的形式:小说第一章“长街”无疑是“快”的, 是“加速”的,该章最后,李慢推销《北京餐馆指南》的行动与呼喊是那样的急促、疯狂,以致让人产生窒息的感觉——这无疑是现代社会的一个绝妙的隐喻。然而 到了第二章“唐漓”中,小说的叙述节奏却突然“慢”了下来,“慢”得舒缓,“慢”得忧伤,“慢”得别致……我们可以把这里的“慢”视为对第一章的“快”的 缓解——小说精神层面上的缓解。然而,就在第二章最后两页中,小说却一反常态,在李慢和唐漓舒缓诗意的爱欲故事中,突然插入一段冰冷、激进、疯狂的文字, 将小说的叙事速度推至极限,将主人公李慢推入“疯狂”之境。这似乎仍然是一个隐喻,隐喻现代社会中“慢”的奢侈。为了缓解这短短千余字造成的极端的速度, 第三章“医生”再次回归无边无际的“慢”之中,在这样的“慢”中,生命的意义再次浮现……小说中这种“快”与“慢”的交织产生了难以言表的叙事效果:使 “快”的更“快”,“慢”的更“慢”;使“正常”的变得“反常”,使“反常”的变得“正常”;使“现实”化为“幻象”,使“幻象”化为“现实”……

  在《天·藏》中,宁肯对艺术形式的操练,对叙事节奏的把握,对“慢”的表述,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在一部长达20多万字的长篇小说中,作者 不仅过滤了几乎所有故事性的文字,而且几乎过滤了所有叙述性的文字,只留下大段大段的沉思和对话。尽管如此,作者似乎还嫌叙述不够“慢”,又在小说中穿插 了众多溢出的情节,甚至把学术论文中常用的“尾注”移植到小说中来。而且,细心的读者还会发现,越到小说后面,“尾注”越长,甚至成为独立的章节,使小说 的叙述更加枝蔓丛生……

  至此,讨论已经离开“形式”切入“内容”,也就是说,作家之所以不断地放缓叙述节奏,不断地延宕小说情节,并非为形式而形式,而是有其深刻的艺 术思考。用作家自己的话来说,写作《天·藏》的艺术旨归是为了呈现人的存在,而非为了讲述一个故事。实际上,这是贯穿宁肯长篇小说的共同主题,只不过在 《天·藏》中,这一主题得到了更加淋漓的呈现而已。只有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才能意识到小说结构的几组人物关系的多义性与丰富性:马丁格与其怀疑论哲学家 父亲、与静思者王摩诘之间产生了一种静修与思辨的张力;在王摩诘与维格、与于右燕之间,形成了一种沉沦与上升的张力;在维格与王摩诘、与诗人、与登山教 练、与母亲、与马丁格之间更是形成了多重张力——爱与欲、内与外、前世与今生、敞开与囚禁……不仅如此,就是在小说主人公自身之中,也存在着多种张力。

  在这种充满张力的关系中,在这种关系的交织中,存在的多元性逐渐摆脱现实的控制凸显出来,而人存在的多种可能性也因此得以摆脱物欲的控制凸显出来,生活也再次以开放的姿态呈现在人们面前。

  这,正是我们这个时代匮乏的文学品质。

  这,正是我们这个时代呼唤的文学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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