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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十月:四十年来丹青梦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8月05日14:54 来源:中国作家网 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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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作家是许多年以后的事,我少时的梦想,本是想当画家的。

  这梦想大抵源于我幺叔的影响。我幺叔是乡间少有的才子,写一手漂亮的赵体字,会许多种乐器:月琴、口琴、二胡、手风琴、笛子……幺叔讲过,他童年时,一次放学路上,听见有人吹口琴,那是他第一次听人吹口琴,听得入了迷,跟着那人走了很远,天黑了,他迷了路。后来,我以此为原型,写成了短篇小说《口琴,獐子和语文书》,这小说是幺叔的故事与我的故事的结合体。

  幺叔还会写鹊体字,用一块橡皮,蘸了广告色,几笔就画出一只喜鹊、蝴蝶,再添几枝梅花、竹枝、兰草,组合成字。过春节时,别人门前贴墨笔字春联,幺叔家门前贴神奇的鹊体字。我在南方的工业区和一些旅游景点见过写鹊体字的,给人写一条姓名收费30元,全是一些弯弯绕,一只鹊也没有,比起我幺叔的字,相差远矣。

  幺叔还会作画,常画迎客松和桂林山水。天知道,他怎么会那么多!

  我父亲说,这些都是他瞟着学的。“所谓瞟着学,经常就是瞟一眼就会了。”我父亲说这话时,很是骄傲。父亲从未因我而骄傲,却常为我幺叔骄傲。

  我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幺叔是我绝对的偶像,我无限崇拜他,喜欢听他坐在月光下用二胡拉《天涯歌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幺叔本有大好的前程,他学习成绩好极了,从来都是老师们的宠儿,但“文革”开始了,幺叔响应号召,扎根新农村,一扎就是一辈子。

  我曾偷偷翻看过幺叔的毕业留言册,上面写满了同学们真挚豪迈的祝福:“翠竹根连根,学友心连心,我们齐努力,扎根新农村。”幺叔回家后进了大队小学当民办教师,教了一辈子书,大队变为村,后来,村里的孩子越来越少,村小学撤了,幺叔下岗,拿了国家3000元补贴。幺叔老了,不再吹拉弹唱,不再画画,只在春节写春联时,才拿一下毛笔,也不再写鹊体字。再后来,年近60的幺叔出门打工,在佛山、东莞漂泊。年纪大了,不好找工,他只能在陶瓷厂当搬运工,那是我当年干了几天就逃之夭夭的苦力活。

  幺叔年轻时,有许多追求者。记得有一次,一位漂亮的女老师托在上小学二年级的我给我幺叔带封信,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亲手交给我幺叔,可幺叔不在家,我将信给了我幺妈。

  幺叔、幺妈打了一架。

  许多年后,想起这件事,我就会想起幺叔坐在月下拉二胡的样子:

  “小妹妹想郎直到今,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

  童年时,我梦想做幺叔那样的人,有才华,会画迎客松,会画桂林山水,受人尊敬,为人耿直。我常去偷他那已干成块状的广告颜料回家画画。

  众多侄子中,幺叔最疼我,待我与待别的侄子不同。幺叔说我像他,他的梦是没了,他对我寄予厚望。幺叔家有一本《芥子园画传》,是幺叔的宝贝,那时有人结婚会打“宁波床”,床上雕繁复的花,安着许多小玻璃,里面镶着画。幺叔为人画“宁波床”。《芥子园画传》是他的师傅。后来没人用“宁波床”了,都用西式的“六弯床”,《芥子园画传》不知怎的就成了我的,不记得是幺叔送我的,还是我偷来的。

  于是,我得空就描《芥子园画传》,那时根本不知道有宣纸,就拿铅笔在烟盒纸背面描。也许是描得太投入,下课在描,上课也在描,没有烟盒纸,就描在课本上,课本上都是图画。数学课上,被老师发现了,命我当着全班同学,将书上的图画一一抠下,然后当众咽下。

  因此,我尝过画的滋味。

  许多年后,我走出家门,在武汉打工,进时装公司当画师,远在家乡的小妹给我写信,信中满是自豪,说哥你能找到一份当画师的工作,全因儿时吃下了许多图画的缘故啊。远在武汉、初出家门、还少不更事的我,读到小妹的来信时泪如雨下。

  我一直有画家梦,并未被老师吓退。初中时,依旧在上课时偷偷作画,在我最不喜欢的数学课上,我画了一张“孙悟空大战二郎神”。数学老师姓朱,人甚好,看见了,并未责怪我,还表扬说,“画得不错,有鼻子有眼的。”受到鼓励,我信心倍增,周末回家,不去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却从幺叔那里弄来颜料,给那张“孙悟空大战二郎神”精心上了彩。周一上学,故意将那张上了彩的画放在桌上,等着老师来表扬。老师没有表扬我,却将我的画高高举起,说,“作业一题都没做,夸你画好,你还上了彩,真的是,说你胖你就喘,说你脚小你就加劲崴。”老师恨铁不成钢。

  果然,初中毕业,无缘再上高中。

  我中考落榜,很出家人意料。幺叔尤其为我担忧,与我父亲谋划,说,“送孝儿去当兵,他喜欢文艺,上不了大学,去当兵,也许是条出路。”当时,我们村有一青年,爱好文艺,当兵后成了文艺兵,上了军校,成了军官,衣锦还乡时羡煞众人。

  于是去验兵,过了体检,却被村干部劝退了,说,“你还小,才16岁,有的是机会,今年我村只有一个指标,某某某的小孩想去,你让出来吧。”

  当兵不成,幺叔说,“给孝儿找个师傅,学画中堂。”

  师傅尚未找好,我看到了石首市文化馆美术班的招生信息,于是报了名,成为了小城名师王子君先生的学生。

  如果说,幺叔影响的是我的童年和少年,王子君先生影响的,就是我的青年。

  师从子君先生,学了一段时间素描,就开始学画工笔花鸟。我不是先生众多弟子中最有灵气的,基础也不好,一学期没学完,家里农忙,我就休了学。背着一个画夹,画夹里有一堆我的“画作”,回到南湖村,一路上都很是骄傲。

  农闲时,就在家里摆起静物,画酒瓶、画碗、画茶壶。我幺叔夸我画的茶壶“硬是敲得响”。于是就给村里人画像,逮谁给谁画,画了半天,“模特”坐不住了,过来看,围了一圈人,左看右看,说,“这里有一点像”,“这里也有一点点像”。惭愧得紧,我的造型能力啊!后来就不画人像了。有电器修理店请我画一个招牌,于是画了一台电视机。有屠宰场的请我画一个招牌,于是画了一头猪。乡亲们都说画得好,“是彩电”,“好肥的猪”。

  一有空,我就爱去石首县城,因为那里有文化馆,因为文化馆里有王子君先生。

  去了,听先生谈艺,谈为人。先生还搞根雕,我也学根雕,背了锄头漫山挖树根,把人家的田埂挖倒了,招来一通臭骂。

  南湖村到县城63里,骑自行车往返,我乐此不疲。子君先生说,“汝果欲学画,功夫在画外。”子君先生让我多看文学书,“应该会写点古体诗,画上要题诗,诗书画从来一家”。因此,我才有机缘认识老诗人徐永宾先生。徐先生当时已年过古稀,满腹学问,古诗写得极好,国内外的汉诗刊物上,常有他的诗作。他常常为格律诗后继乏人而忧心,听说我这16岁的娃想学格律诗,深感欣慰,又把我介绍给他的诗友,参加一些培训。在徐先生的教导下,我爱上了“平平仄仄平平仄”的诗词格律,先生将我的格律诗推荐发表,专门在我的名字后面括弧里注明“16岁”。“别人不信这是你写的,认为是我给改出来的。”先生很是赞赏我。

  子君先生托他的弟子、我的师兄黄再林为我在县城谋了一份工,在石首色织布厂当机修学徒。这样,我便有更多机会听先生谈艺。后来,石首举办第七届美展,先生是组织者,出于对弟子的提携,他选了我的一幅工笔虫草《小园豆花》参展。后来出门打工,与先生少了联系,最后一次见他,是2000年,我在深圳,先生到深圳出差,来看我。后来,再未见过先生。几年前,先生因脑溢血去世,我大哭了一场。

  听家乡的文友说,先生经常念叨我、记挂我,知道我的每一寸进步,先生都会很兴奋。先生约文友们喝酒时,总会提议大家举杯为我祝福。遗憾的是,跟随先生,未学到他的画艺。欣慰的是,我学了先生为人的操守,受益终身。

  说来也怪,我学画连半吊子都谈不上,出门打工20余年,却有一半工作是与美术有关。在武汉的第一份工,是在时装公司任手绘师。当时流行在真丝上手绘国画做裙子,那家时装公司在业内颇有名气,老板傅泽南先生是极有才情的画家。熟悉中国当代美术史的人对傅泽南不会陌生,他是“85新潮”的干将、江苏新野性画派的发起人。学者高名潞在其所著的《中国当代美术史1985-1986》中有专门的小节对他进行论述。

  我和傅泽南的关系,是老板和打工仔的关系,是老师和学生的关系,更是朋友关系。我从招工广告上看到傅泽南的公司招手绘师,然后去应聘。一同应聘的有几个,都是科班出身,我的画功最差,但傅先生选择了我。后来谈起,傅先生说,“那几个都是城里的,而你来自农村,农村孩子能吃苦,也更珍惜机遇。”

  当时,一米真丝价值30余元。我并没有机会直接在真丝上作画,主要是给傅泽南当助手,帮他端颜料。他脾气不好,爱骂人,骂走了几位助手,但他从来没骂过我。他说,“王世孝当助手,画起来就是顺手,我不说他都知道我想要什么颜色。”看得多了,于是有机会在普通棉布上画,后来就画真丝。

  也不难,有老师在前面示范,无非就是日复一日地画牡丹、画月季、画兰草。最烦的是,因为兰草比较受欢迎,曾经连续画过一个月的兰草,画得我们想吐。

  在真丝上作画与在宣纸上画,效果很接近。

  带我们画布的经理汪光芜,也是一位颇有名气的画家,是傅泽南的大学同学,对我也不错。晚上下班后,汪光芜就在他的宿舍里画山水,我又成了他的助手。汪光芜画传统中国画,海派路子,那时我更喜欢傅泽南的画。看得多了,傅泽南说要教我画画,开玩笑说要把我打造成“湖北著名画家”。但那时,我没有作画的环境,几个工人挤在逼仄的宿舍里,没有书案,更没有钱置办笔墨纸砚。在笔记本上写点日记倒是可以的,不料却被傅泽南看到,对其中一篇回忆乡村喝酒的小文章大大夸奖了一通,说我文笔好,可以当作家,鼓励我投稿。也不知往哪里投,1000来字的小短文,我投给了《收获》,居然收到了退稿信,用语还很客气,说《收获》不发这类型的文字,请另投云云。

  正是在傅泽南的指导下,我读了巴尔扎克、雨果和左拉。也是在他的影响下,我读了贾平凹和沈从文,开始了不间断的经典文学阅读。但我的梦,依然是当画家。

  离开傅泽南的公司,进了另一家公司后,有了一个小小的空间,可以作画了,于是置办了笔墨纸砚,自己琢磨着画。当时我迷恋“表现主义”,于是在宣纸上尝试“表现主义”的东西。画了也没有老师指点,自己觉得像那么回事。

  后来离开武汉回家养猪,别的没带,带回了一大捆风格怪异的画。乡村没有宣纸供我实验“表现主义”的水墨,于是买了几桶油漆,把家里的椅子全部画上了狰狞的鬼眼,弄得父亲很生气,说,“吓死人,这样的椅子谁敢坐?”我听不进去,反将家里的一口装书又当书案的大脚箱,也画上了怪异的图画。现在想来,那还真是“表现主义”。

  打工许多年,除了在傅泽南的公司里当手绘师,还在广告公司画过户外广告,在制卡公司画过黑稿,在玩具厂做过调色师,后面这些经历,与真正的绘画艺术无关,但对热爱绘画的我,多少是个安慰。

  也许是因为这些经历,后来进入《大鹏湾》杂志社任编辑时,我基本上成了美编助理,美编排版时,我在一旁指手画脚,后来进了广告公司做艺术总监,也是边做边学。这一切,皆源自于对美术的热爱,源自于梦想。但是,近40年来的画家梦,却总是那样若即若离,而因为热爱绘画而引发的文学梦,却做得真真切切了。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许,这就是人生。

  命运总是让我和绘画若即若离,当我将要远离它时,又会有机缘让我走近。2004年,远离绘画许多年后,我出版了第一部长篇小说《烦躁不安》,想到远在武汉的傅泽南先生,于是给他寄了一本,先生收到,给我回了一封十余页的长信,鼓励我认定文学,不要为外界的喧哗所左右,并以他的人生为例来告诫我。

  傅泽南信中说他离开绘画20年,做生意,东奔西走,到头来,还是离不开艺术。傅泽南最终又回归了画室,而且这画室,是我为他选定的,就是离我不远的31区。

  我再次有机缘和傅泽南先生在一起,我见证了他为重新回归画坛所作的努力。他是疯狂的画者,每天只休息四五个小时,其余时间都在作画。而他在画室,也为我支起了画架,我得以从基础的色彩学起。

  这段美好的时光依然短暂,后来他离开宝安去福田,后来去南京,去北京,有了自己的美术馆和艺术馆,而我,依然和绘画若即若离。

  2010年,《美术报》用了23个版面大力介绍傅泽南,许多重量级的美术理论家为他写文章,他却将我写的一篇评论用在了头条,并快递了一张油画新作给我。

  2012年,广州国彩艺术馆为傅泽南举办“回归——傅泽南风景画展”,我作为嘉宾发言。开幕式结束后,傅泽南说,“这里展出的画,你挑一张最喜欢的,展出结束后带回去。”我知道他的画现在拍到天价。傅泽南说,“咱们是兄弟。”

  知道我女儿学画,想考美院,画展开幕式一结束,他就来到我家,看了我女儿的画,一二三四五六七,指出问题,并写在纸上,坐下来示范、改画,一示范就是3个小时。他那么胖,坐在小马扎上,真是难为他了。

  在我的打工过程中,遇到过许多傅泽南们,这样的老板,和我的关系,是老板与打工者,更是师友,因此在我的小说中,老板们的形象,似乎不像一些评论者希望的那样坏。我的小说《国家订单》出来后,有人批评我,说我这不是“打工文学”,是“老板文学”,因为我为老板说了好话。我觉得这样的论调很幼稚。有时也想,我和傅泽南的友谊,当真是很传奇。

  2008年,我到鲁迅文学院参加学习,鲁院同学中,颇多热爱书画者,以李晓君、东君、李浩较为专业,而我这样的业余爱好者也不少。白描老师知道后,专门安排了一间房,提供了纸张,于是,我们组成一个书画小组,每晚在一起练字习画。几十年来漂泊身,从鲁院开始,我才真正有了较多的时间练字。

  离开鲁院后,这个习惯保留了下来。从鲁院回广东,进《作品》杂志社,很长一段时间,我住在广东省作协招待所,每晚写毛笔字成了习惯。那两年,临帖比较多,二王、米芾、黄庭坚、王铎、孙过庭,每家都练,但却未能专攻一家。

  广东作协喜欢书画的人较多,廖红球的书画,张建渝、曾庆丰的书法都很了得,看他们写字作画,我也和我幺叔一样,“瞟”学了一些。有时和廖红球先生聊书画,他是不吝将自己的经验分享的,于是,我知道了“笔法”。安定下来后,有了可作画的地方,于是就重续旧梦。对我影响最大的却是郑旭彬,整整两年时间,我们同一间办公室,有空就一起画画。我们合作了许多张,我先画个大概,余下的他来精心收拾。我们很投缘。

  于是,我就认了郑旭彬为师,这不是玩笑——“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

  每每写字作画,觉得有点意思的,就留下,不意间,竟留下了一大堆。于是,隔一段时间要清理一次,毁掉其中的90%,余下几张。就这样,几年下来,竟也存下了不少。

  一日,网上发帖,说我要卖画了,画价几何云云。本是戏言,不意有几位留言要买。我说这是玩笑的,不卖。但执意要。我说,一个月后,你还想要,说明不是心血来潮,我就卖你。一月之后,还想要,就卖了几张。

  居然,就这样开始卖画了。东一张,西一张,也卖出了一些。在文学圈内,居然有了一丁点画名,真是惭愧。又受邀参加了一些画展,朋友抬爱,在刊物上发表了一些。居然还有报纸请题写了副刊名,有文学刊物请题写了刊名……无知者无畏,胆子越发大了。

  但我深知,收藏我画者,皆出于对我的关爱,用另一种方式,在鼓励我的文学创作吧。

  40年来丹青梦,总是与绘画若即若离,而今不惑,画家梦不复,所以画者,无非调节心性,自娱自乐。让我欣慰者,是小女自幼爱画,以梵高、莫奈为偶像。看女儿画画,成为了我生活中最享受的事。今年,她又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中央美院附中。女儿要离开我们,去北京求学了。我心里有些不舍,但更多是欣慰。路在她的脚下,终究走向何方,我不得干涉。

  从我幺叔的丹青梦,到我的丹青梦,再到小女的丹青梦,这其间,三代人的梦想,又何止40年?想来,真的是感慨不已。但爱上了,就是爱上了。一辈子的事,有没有结果,倒是次要的了。如之何,何之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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