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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哥大所见老舍档案(附照片)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7月29日10:49 来源:文汇报 赵武平
老舍肖像,1946年12月摄于纽约,曾用在《四世同堂》和《鼓书艺人》英文版护封上老舍肖像,1946年12月摄于纽约,曾用在《四世同堂》和《鼓书艺人》英文版护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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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初等签证的间隙,写信给王海龙兄,我告诉他,这次去纽约,除了办公事,还想再跑趟哥伦比亚大学,去看老舍档案。

  “老舍档案,确定在哥大?”

  回信口吻揣测,显见他不怎么了解,老舍和他执教的地方,有着特殊的渊源。以往,我老有个错觉,以为他的《哥大与现代中国》里,有一篇是写老舍的。实际上,他只写到了胡适、徐志摩、冯友兰和王际真等人,谈他们早年在哥大,或者读书,或者教书,没有片言只语提及老舍。老舍似乎仅在哥大有过一次演讲。

  照说,也怪不上他。四年前在哥大,我想起过老舍吗?没有,甚至连他当年住在哥大不远处的事情,也都忘得干干净净。在听课期间,我没起过去看老舍档案的念头。现在想来,有点莫名的奇怪,何况从我住的宿舍楼,也就是那个背靠百老汇大街、胡适一九一五年从康奈尔转学哥大即搬进的坐西面东的佛纳大楼,到大草坪南面的巴特勒图书馆去,走路不过三五分钟而已。

  但我确实早就听说,一九四六年三月,老舍和曹禺接受美国国务院邀请,到美加多地讲学访问。一年后,曹禺如期回国,老舍则延期留住纽约,直到一九四九年十月才离开。此间,他创作了两部长篇小说,即《四世同堂》的第三部《饥荒》和《鼓书艺人》,用英文改写出一个剧本《五虎断魂枪》,还与人合作翻译了自己的多部作品。同时,经赛珍珠举荐,她的文学经纪人戴维·劳埃德,从一九四八年四月起,全权代理老舍著作权事务,直到一九五八年为止。十年间,但凡关涉老舍作品的版权、翻译、出版和电影改编的函电和文件,均由劳埃德及其女儿阿德里雅悉心分类归档保存。

  起初,我是在《老舍书信集》里,发现了老舍档案的线索。其时只知道档案中有书信和手稿,至于别的还有什么,没看出名堂。十五六年前,金隄教授从美国回来,我辗转听到消息,从北京赶往天津拜望,路过百花文艺出版社,在读者服务部翻看旧书,意外碰见了这部书信集,是老舍长女舒济在八十年代末搜集整理的。书的篇幅不大,出版已有几年了,印得也少,市面上不大看得到。从编后记能看出,老舍从来都忙,但并不疏于写信,写得还尤其勤。单是历年写给小学同学罗常培,和南开中学当年同事赵水澄的信,加起来就有上千封,而他从美国写给他在上海的编辑赵家璧的信,起码也有二百封。设若算上给其他亲友的信,少说也得有两千封。遗憾的是,经过动荡、战火和离乱,尤其是“文革”的祸害,最终征集到的老舍存世书信,连带旧时报章上登的文学书简,满打满算也不过百十来封。但就在她的编辑工作收尾的时候,在北京的美国友人琼·罗斯·盖罗特,忽然送来四十七封英文书信影印件,说是从哥大老舍档案中复制来的。舒济说:“我还要感谢另外一些美国朋友,虽然现在我还不知道他们的姓名与事情的具体经过,但他们认为有必要将一位中国作家的信件送至图书馆,而图书馆确认有保存价值,才使得这批信件完好地保存了几十年。”

  老舍的英文书信,提供了一九四八年三月到一九五二年十月间,他在纽约居住时不大为人所知的情况,以及他回到北京后的思想变化,主要是填补了他旅美经历中的一些空白。但看过信件中文译本的人,多少仍会生出一些不满足的感觉。这更多是由于缺少来函或者回信,字里行间所谈人事,看上去支离破碎,多有言不及义之处。此外,有些人名的张冠李戴,比如把邝如丝和黄宗霑的名字,误译为罗斯·琼和王浩,也让有些说法模棱两可,难免使研究者附会出莫名其妙的猜测和断想。

  我一度推想,在哥大找出老舍书信的人,要是把其他关联信件,也完整复制出来,仿照《胡适来往书信集》的体例,编注出一部《老舍来往书信集》,一些悬隔久远的疑难,或许就能迎刃而解了。这也是我下意识里,要去纽约一窥老舍档案究竟的起因。

  说来运气实在是好。本来,海龙兄随后的信说,老舍档案经过检索,确实是在哥大图书馆,但原件已转存至新泽西的外库。恐怕这次要去,只能透过缩微胶卷来看。然而,就在我十九日离开芝加哥前夕,他又来信说,和图书馆几经交涉,对方竟然同意把档案全宗调回本部,破例特许我进入善本和手稿部,查阅档案原件。他开玩笑说,也许是沾了校友的光吧,因为我手上还留有哥大学生证,有效期到二一四年才结束。

  二十一日星期二,早上九点整,我由林肯中心斜对面西六十三街的旅舍出发,乘地铁赶至上西城一百一十六街的哥大校园,在巴特勒图书馆正门和海龙兄会合。验证、拍照和登记之后,在工作人员从内库里推出的小车上,如愿看到全部老舍档案时,我的感觉有点异样:原先的报道以讹传讹,说哥大老舍档案有两箱之多,但眼下看到的,只是两个不大的长方形“盒子”,而非“箱子”。这是两个瓦灰色的普通纸质档案盒,两尺长,一尺半宽,半尺高,望过去并不起眼。档案分作“盒一”和“盒二”,横侧面上分别粘贴有“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手稿藏品”的白色签条,注明“舒庆春件:编目书信和手稿;未编目档案(盒一)”和“舒庆春件:未编目档案(盒二)”字样。图书馆资料说,这批档案主要是来往书信、手稿、文件和剪报,或者出自老舍手笔,或者是别人所写,都同他有关系。这些资料,是老舍在纽约的出版代理人戴维·劳埃德所存档案的一部分,其中有老舍自己写的许多信件,赛珍珠的一封信,和劳埃德就老舍小说出版同出版商、文学代理和其他人的往来函电,以及别的电话记录、会谈纪要、账单和相片等杂件,总数大约为八百件,涵盖的时间从一九四八年到一九五八年,由劳埃德之女阿德里雅·马修斯·劳埃德一九八二年捐赠。老舍档案其实只是劳埃德公司所有档案的一部分,关于赛珍珠和林语堂等人的其他文件,则收藏于普林斯顿大学费尔斯通图书馆。

  第一盒中的档案数量不多,内容也比较简单,主要是老舍和劳埃德的往来通信,还有赛珍珠写给劳埃德、推荐他代理老舍版权事务的信,此外是老舍作品的英文手稿。这个盒子里共有十一个文件夹,每个文件夹右上方突出的地方,有纵排的打印字样,标明文件名称和物品数目,比如,“赛珍珠致戴维·劳埃德信(两页),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九日,宾西法尼亚,普凯西”;“舒庆春(一八九八—一九六六),致戴维·劳埃德信十一封(并相关信件十一封),一九四八年四至七月,纽约”;“舒庆春(一八九八—一九六六),《关于〈离婚〉》(老舍)手稿六页(对其长篇小说的说明),【一九四八年?】”;“舒庆春(一八九八—一九六六),《五虎断魂枪》手稿五十二页(剧本;稿样上有黑色水笔修改的痕迹)”;“舒庆春(一八九八—一九六六),致戴维·劳埃德信八封(并相关信件二十二封),一九四九年”;“舒庆春(一八九八—一九六六),致戴维·劳埃德信十一封(并相关信物十八件),一九五至一九五二年,北京”,等等。

  在这一部分里,前人研究有所参考,但深度仍有待挖掘的,是老舍作品的翻译情况。从老舍自己的信,以及劳埃德和相关编辑的通信和会谈纪要,可以看出译者人选的确定,翻译原则和翻译方法的明确,作者、译者和代理人之间的版税分成,以及老舍同《骆驼祥子》和《离婚》的译者伊万·金(即罗伯特·斯宾塞·沃德)的合作、对立、冲突和官司纠纷,对于还原老舍作品在美国翻译出版的遭遇,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此外,里面的老舍和赛珍珠手稿,除了已公开的《五虎断魂枪》剧本,还有老舍所写的《关于〈离婚〉》和《〈离婚〉梗概》,完全可以看做是老舍用英文所写之《我是怎样写〈离婚〉》。再就是赛珍珠的《四世同堂》书评原件,应该是完成于小说英文版出书之前,虽看不出来是否已经发表,但可以确定以前没人提及。这些文稿如能进一步整理,一些学术上的争论和误区,比如《四世同堂》英文书名的来源,和著译者同出版商之间,就小说篇幅长度和译者署名方式等而产生的分歧和矛盾,以及最后解决方案的达成过程等,了解起来就比较容易。

  第二盒中的档案,分装在二十六个文件夹中,涉及的话题更加庞杂多样,夹杂其间的大小杂件,既零碎又繁琐。每个文件夹按照老舍作品为名,分别标有“老舍(舒舍予),《鼓书艺人》,意大利”;“舒舍予,《四世同堂》”;“舒舍予《黄色风暴》,国外”;“舒舍予,未编目杂件”;“老舍,《马裤先生》(短篇人物速写)”和“舒舍予,呈舒版税报表日记,一九四九年”等字样,集纳了相关通信、电报、明信片、会谈纪要、电话记录、合同文本和版税财务账单,国外版权出让统计、书讯和书评剪报(见下图),以及老舍相片、小传、他手书的著作名目表和相关联系人通信地址等物件。

  这部分文档尽管芜杂不一,但比较完整和系统,能够清楚地显示出来,除了美国之外,《骆驼祥子》、《四世同堂》、《离婚》和《鼓书艺人》等作品,在英国、意大利、法国、德国、瑞士、丹麦、印度和日本等地的版权出让和图书出版状况;以及老舍回国之后,劳埃德继续努力,企图理清版权转让详情,促使《骆驼祥子》在好莱坞改编成电影的经过。其中,引人兴趣的,是劳埃德的信件明确谈到了《骆驼祥子》电影版权的收入数额,还有他在老舍离开之后,借助纽约和香港等地的关系,通过瞿同祖、侯宝璋和罗常培等老舍友人,怎样把版税、样书和书评剪报等,辗转传递到在北京的老舍手中。

  时间非常有限,我第一天浏览老舍档案,感觉非常紧张,而且也只能看个大概,初步探明了档案全宗的实际情况。隔了一天,二十三日星期四,我再次赶到巴特勒图书馆,又花了一整天,对大部分重要的文献,相应做了摘要和复制。尽管仍没能仔细通读,但经眼的那些完善的版税账目报表,却直接或间接回答了我曾经好奇的一些问题。比如,老舍在美国到底得到多少版税,钱到手后派了哪些用场?是不是像赵家璧在回忆中推测的,光《骆驼祥子》电影版权就卖了上百万美元?是不是像牛汉谈话录中所说,为了赵清阁的关系,老舍特地在马尼拉买了房子?

  老舍在美国留下的诸多疑问,从一份档案中当然无法找到所有答案。不过就现存的版税记录来看,老舍当时真的不是很有钱;虽然他一度幻想,假如能够追回自己应得的版税,钱到手后是可以办许多事情的,比如同赵家璧合伙投资创办晨光出版公司,等等。事实上,老舍只要回了《骆驼祥子》英文本版税的二分之一,而其电影版权转让给华裔摄影师黄宗霑等人,最初开价只有五万美金,最后落到老舍口袋中的,则连一半都没有。至于用版税买房子,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但那是老舍回国之后,写信给劳埃德,请他寄来五百美金用于买房子,但房子是在北京买,不是在其他地方。他一九五年二月二十七日的信里说:“我的家眷将要从重庆回到北京,我得给他们准备房子。北京现在又成了首都,想要找一处合适的房子既贵又困难。如果您能给我寄五百美元到香港,再由侯先生(香港大学病理系侯宝璋大夫)转寄给我,我将非常高兴。”

  如所周知,老舍在美国忙于写作、翻译和讲学,中间还生病住院,又与人闹矛盾、打官司,实在说不上愉快。在一九五年初的访问记中,他对黄裳说:“别提美国了,一提就是一肚子气。”至于受了怎样的气,老舍没有细说,外界所知也少。

  在黄裳笔下,刚回北京才一两个月的老舍,对于美国的印象实在不好:“他说在美国,就住在一间小小的"破瓦寒窑"里面,什么地方都不敢去,连饭馆都怕去。美国有三百多国民党的特务,你碰上一个瞧瞧,那眼睛瞪得有包子那么大!有一次在哥伦比亚大学,进步的中国学生在开会,到会场上去一看,特务们在椅上都拉上了屎!”

  老舍的话听来有点滑稽,似乎也不无夸张,但很符合他“幽默家”的身份。他心里当然明白,在新中国的首都接受采访,谈论敌对的美国该说什么话,用什么样方式说。

  这一回看档案,能看到他少有人知的一面,实在是非常意外。可惜还没人能以这些资料为素材,写一部翔实的《老舍在纽约》。

  就要告别纽约的前一天晚上,在联合广场附近纽约最大的二手书店史传德,冒着蒙蒙小雨,我淘到了一本《老舍在伦敦》,是英国学者安妮·维查德在香港出版的英文专著。拿着这本薄薄的小书,我黯然惆怅了起来,不由得暗忖道:老舍的纽约故事,不该再由外国人来讲了吧?

  二一三年六月廿五日下午,于福州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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