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干:叶落空山壮秋色

　　空山，并非空。空山，指的是幽深而人迹罕至的山林。古人初造山林二字时，心中必怀有禅意。空山宁静而苍茫，像一位沉思中的哲人。在我们的古典诗词和曲谱里，空山二字俯首可拾，这与古人的学识和审美情趣有关。

　　如：“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王维《山居秋暝》 ）和“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 《鹿柴》 ） ；“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韦应物《寄全椒山中道士》 ） ；“古刹云光照，空山剑气深” （李攀龙《仲春虎丘》 ） ；“空山已无歌哭之地，天涯不容漂泊之人” （李大钊《警告全国父老书》 ） ；刘天华二胡独奏曲《空山鸟语》 。都是。

　　空山，亦空。空在，万物梦中没有浊气，云雾逍遥而吸纳天光。空山，亦空。空在，山门宁静而钟鼓喤喤，香火缭绕而点亮群峰。

　　空山乃避邪静神之圣地。走入空山，心灵就会纯净起来，浊气邪气随风而散。当然，这时需要一些道行和醒世智慧。走入空山，不是弃世也非逃避。只是一次修心养性，恢复人本性的短暂修炼而已。这是很多古圣贤的净魂之道。不像现在，有些阔绰之人，把豪华别墅起建在空山之中，目的无非是去享乐和挥霍，甚至纵欲放荡。有些部门，还想把宁静无邪的空山圣地，租给某些外域财团，辟为狩猎之地，换来几个昧心小钱。更有甚者，犯罪团伙藏进空山深处，种植罂粟，提炼毒品，毒害社会。这是人性的严重倒退行为，是反自然之规的。空山至此再也不能“空”了。空山，也净不了他们肮脏的灵魂和无底的欲念。

　　古人所以向往空山，是为了追求内心的宁谧与纯净的。李白、杜甫、王维、白居易们，一生追求名山大川，留下几多流传千年的名篇佳作，成为空山之永世知音。而医圣李时珍走进空山，是求得些许救命之草药，为百姓解除病痛。伟大的地理学家、旅行家、探险家徐霞客，走遍了祖国的名山大川，空山静水，是为了探索大自然之奥秘，为大众造福，为科学探路。他们的行踪，生辉处处，步步莲花，活在阳光与月色里，为世人所感念。

　　古人所以造出空山二字，是别有一番用意的。空即灵魂之空灵和自在。山水空灵，则有魂。草木空灵，则有神。连飞禽走兽也显得空灵，是因为环境所熏陶的结果。也因为如此，到了深秋时节，纷纷飘飞的落叶，也都显得空灵有余。

　　我喜欢——叶落空山，这个词语，一看到它，心中便产生神圣感。它是一个多么空净，多么诗意，多么幽深的写意啊？

　　有一年，我在云蒙山深处，凝视纷飞中的秋叶，仿佛听到了它们飘落时的空灵之声。似铃似磬，似近犹远，一下子把个山中秋色渲染得肃穆而庄严起来。

　　此刻，一阵山风荡过，我隐约觉得，似有箫声和晚钟声，藏于红叶之间，假若用心聆听，便可闻之。这种感觉，真是美妙无比，只有在空山深处，才可以获得。

　　后来在登山途中，无意中发现，有一节榆木拐杖躺在一块卧牛石下，被风雨剥蚀，年深日久没人再用过它了，寂寞如一棵野草。上边弯曲处，刻有四个字——云蒙野人。我猛地一惊，且喜又忧。觉得，此物乃故人所留，在这里等我。由此，茫然举目，山野空静无人，只有一只鹧鸪在头顶叫了两声，旋即飞远。云际处，淡去一个小小的黑点。

　　他，究竟是谁？置身于空山野莽之中，面对纷扬的秋叶，拄杖登临，放目群山，是为了释怀为之的吗？他许是被空山唤到此，与鹧鸪一起，接受自然之大礼——满山满谷的红叶与秋花，在放飞自身的神思妙想，与天地无言地沟通着，喜悦着。

　　知音，是可以偶遇的。知音，用不着千言万语，“云蒙野人”四个字，就足可传神。杖上字迹稍显粗糙，但很潇洒，虽斑驳且仍存野气。

　　几步之遥，在乱草丛中，躺着一盘石磨，磨盘已开裂，木架也已陈腐，足见岁月之久长。此处，离云蒙峰顶，大概还有千米之距。周边是无尽的白桦林和山榆林。再无任何人居痕迹，空静得让人寂寞。

　　他，许是常顾空山野莽的智者。这些白桦树上的万千树眼，一定也见过他，并且似乎在证明此人，刚正不阿与浊世不合的铿然心性。历来，自称野人者，心中大多装有另一番自在天地。

　　山中落叶，哲人般地逍遥着。有的旋于空中，有的躺于岩缝，并无丝毫的悲秋之态。秋色，依旧地庄严着，亦斑斓着。

　　莫言空山不可读。这些落叶，即是一些飘摇中的文字，状写着山魂与水魄。读懂它们，其实也不难，净眼即可，净魂犹为好。

　　秋阳偏西，树影渐渐拉长，空气里拂动着些许凉意。我起身，将这支榆木拐杖，轻轻然依石而置，抚摸几许，并以礼，说：老兄，后会有期。我保证，再来时，手里不会是空的了，一瓶陈年老酒，你可期待也！若违言，空山可罚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