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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立民:为文最讲真性情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7月19日14:24 来源:中国作家网 包立民

  阎纲去年出版了评论集、散文集和催人泪下的《美丽的夭亡》等4部书,通过这些作品人们更了解了这位洞明世事的文坛宿将。本文只说他在三联书店出版的《文网·世情·人心——阎纲自述》,这部书是中国作协重点扶持的作品。

  阎纲是我的同事,也是我的前辈。说是同事,上世纪80年代初,曾与他同在沙滩文化部大院、文艺报社木板简易楼共事过3年。说是前辈,早在1956年他就到《文艺报》做编辑,在五六十年代的文学评论界崭露头角,而我当时还只是阅读过《文艺报》的青少年读者,及至供职于文艺报社,已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事情。阎纲出生于上世纪30年代,年长我9岁,而且是我心仪的评论家,称他为文坛前辈并不过分,故也不敢随意以“我的朋友”阎纲相称。不过,借用“《文艺报》四条汉子”的绰号,称呼他为“一条汉子”,倒也恰切。

  关于“《文艺报》四条汉子”的来历,出在他年前赠我的新著《文网·世情·人心——阎纲自述》一书中(以下简称《阎纲自述》):“唐达成、谢永旺、刘锡诚和我,曾有‘《文艺报》四条汉子’的雅号,也是绰号。之所以单把我们称作‘四条汉子’,原因很简单,两个字——个头!一天,风乍起,寒风袭人,上班进屋,我们四个一水儿黄咔叽布的风衣,像是彼此商量好了似的。从此以后,‘四条汉子’的命名始告成立。”但我之所以要称阎纲为一条汉子,却另有一番意味。

  在我的印象中,阎纲是一位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白面书生。据说,老诗人艾青曾戏说贺敬之写诗是“白面书生唱黑头”,而见了阎纲也笑道,你也是白面书生,可是文章不像。不像什么?老诗人没有说。我看这位白面书生,有一双明察秋毫、洞若观火的金睛,有一副爱憎分明、嫉恶如仇的肝胆,有一支辞锋犀利、泼辣机敏的铁笔,敢作敢为,敢为天下先;仗义执言,肯为文友两胁插刀。他是陕西礼泉人,当代文学史上,陕军是一支异军突起、阵容强大的作家群体,而阎纲就是为陕军自柳青、杜鹏程、王汶石一直到路遥、贾平凹、王愚、李星等等几乎每一位作家、评论家的创作成就鼓与呼。柳青喜欢他,“乡党”叫得很亲切。评论家李建军说,他身上有一股陕西人生冷硬倔、“牛犊顶橡树”般的倔劲。他分明像绿林中的好汉、评坛上的闯将,怎么也难与温文尔雅的白面书生对上号。

  《阎纲自述》一书正题为“文网·世情·人心”。表面看来,这是一部记述文人在文坛上的不幸遭遇和不公平的世道人心的书,似乎难跳出“弄文罹文网,抗世违世情”的套路,摆脱不了古今中外知识分子怀才不遇的共同命运,其实不尽然。正如他在书的“封底”所言:“60年来,我亲历了这一异化到复归的全过程,波谲云诡,忍看朋辈成新鬼。这里记述的未必称得上‘在思维能力、热情和性格方面,在多才多艺和学识渊博方面的巨人’,却是满怀怜悯、不惜牺牲的血写的‘人’。”

  阎纲,出身文化人家,1949年参加工作,1956年兰州大学中文系毕业,跨进中国作家协会《文艺报》的大门,从此与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文艺报》名流汇聚,评家蜂起,对一个刚从文学院校毕业的青年学子来说,无疑是天从人愿,一登龙门,跃跃欲试。诚如当年与阎纲同时进入文艺报社、又是同班同学的谢永旺在欢迎会上代表大家所说的:“当我离开人世的时候,我要像别林斯基一样,将我的《现代人》和《祖国纪事》——《文艺报》枕卧在自己的棺材里。”谢永旺说的这段话,在他上世纪80年代出任《文艺报》主编后依然在同事中流传着。

  曾几何时,《文艺报》是政治风云的晴雨表,是意识形态领域斗争的阵地之一。文艺为政治服务,为工农兵服务,这既是文艺工作的指导方针、文艺家的精神家园,又是硝烟四起、谈虎色变的政治运动场。正是在这座精神家园和运动场所之间,阎纲师从前辈评论家侯金镜,满怀激情地推介了《创业史》《红旗谱》《红岩》《红日》《青春之歌》等革命现实主义力作,及时推举社会主义文学的新人。与此同时,他亲历了整风反右、《文艺报·再批判》、北戴河会议批“中间人物论”、1964年批文联各协会是“裴多菲俱乐部”、林彪委托江青召开的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的《纪要》,一直到长达6年的“五七干校”炼狱,眼睁睁地看着一批又一批的老作家、老诗人、老理论家(诸如丁玲、陈企霞、冯雪峰、萧军、艾青、巴人等人)备受折磨,斯文扫地,下放劳改,直至身陷囹圄。他侥幸地躲过了“反右”,却未能逃过“十年浩劫”。“文革”中,他先被打成刘少奇文艺黑线的黑爪牙,皮肉受苦,后被打成“五一六”分子,在向阳湖五七干校被整得死去活来。他永远也忘不了他作为“五一六”分子,与“走资派”郭小川、严文井在“牛棚”患难与共的日子。郭小川决不相信阎纲他们是什么“反革命分子”;老作家严文井在深更半夜阎纲被押回“牛棚”时,悄悄将一包食品塞在他的怀里,一次是一块桃酥,一次是半根狗肉骨头。难怪老评论家陈辽得悉阎纲在干校的种种挨批斗奇遇的惨状后,撰文惊呼“这才是‘三枪拍案惊奇’的奇观!”

  经过“文革”的炼狱,阎纲逐渐醒悟,是“造神”运动和遵命盲从给中国带来了巨大灾难。他清醒地认识到只有彻底否定文化大革命,反思惨痛的历史教训,文学才能有复兴之日。他奋笔撰写《神学·人学·文学》,解析作为“人学”的“文学”,“把人当人看”,恢复“人”在文学中的尊严和主体地位。他在文中大胆揭示“造神”运动的本质:“在造神者迷信的蛊惑下,文学变成神学,非神学的文学均在横扫之列。神是人造的,造神完全为了造神者自己。”“把神变成人,是文学的进步;把人变成神,是文学的变异。把人变成鬼,是文学的堕落;把鬼变成人,是文学的复兴。”从而大呼:“到时候了,文学应该老老实实地还其本来面目,充当活生生的‘人学’。”他嫉恶如仇,由呐喊升华为忧愤深广,彻底否定“文革”,狠批“文艺黑线专政”论,把人还原为“人”!从这个意义上看,《神学·文学·人学》这篇振聋发聩的文章,也成了他新时期写作文学评论的动因和宣言。所以,他后来一再声明:“我的意愿十分明确,就是彻底清除现代文艺迷信。”正是在这个动因的启示下,他高喊“直面现实才能拯救文学”,写出有胆有识、有声有色、有情有义的文学评论,而且创办《评论选刊》、主笔《中国文化报》,扶植和推出一大批优秀的中青年作家群体。

  雷抒雁的《小草在歌唱》打开沉睡的心窗,问天理,问良心,问“这是为什么”?阎纲前往北太平庄《解放军文艺》宿舍向雷抒雁表示祝贺,盛赞抒雁发现“小草”这一意象符号的义愤和才情,称道这是一个共产党员难得的忏悔和发问。在一封致阎纲的长信中,雷抒雁提出诗歌“解放的步子太小了,问题恐怕不仅仅在于敢不敢说真话”。“看来,为创新而‘引进’,将是一种趋势。”阎纲敏锐地发现,雷抒雁的“引进”之说是需要胆识和勇气的,并认为“要是说‘小草’是雷诗的符号的话,这封长信就是雷诗的宣言”。2009年,雷抒雁诗歌朗诵会在西安举办,阎纲又以《唱罢“小草”说“引进”》,祝贺和纪念《小草在歌唱》发表30周年。可惜这位诗人今年2月14日因病逝世,阎纲痛失了一位文坛挚友,他花了两个昼夜,赶写了6000字的悼文为雷抒雁送行,追悼会的当天三次流鼻血,两次去医院急诊。《阎纲自述》中有“忍看朋辈成新鬼”一章,专写新时期痛失文友的悲愤,其中有鲍昌、张弦、贾大山、刘绍棠、路遥、邹志安、金铮、杨凤兰、乔典运、王保成……而今“新鬼”中,又添抒雁。

  张一弓的《犯人李铜钟的故事》发表前后,多经曲折,备受争议。阎纲力排众议,独持己见,及时写出《高尚的圣者和殉道者》,冒着风险肯定这是一篇“暴露文学”的力作。“它的批判是大胆的、犀利的,同时却很深沉、很痛心。”“它的批判不是为了动摇现存的制度,而是为了拯救崇高的灵魂。”阎纲把他的笔触追溯到大饥荒的大跃进时代,把法庭上一场对“犯人”的审判变成对“造神”运动的审判,大义凛然!他愤极而言之:“我们面前被缚着的这个人,是国家的罪犯(犯人李铜钟),又是人民的英雄(庄稼人用脑袋撞着床帮为他恸哭)。‘罪犯’与‘英难’,难道只隔了一层纸?”这段尖锐大胆的评论,在当年评坛上,无疑给极左思潮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尽管地方上的阻力甚大,但由评委会主任巴金拍板,《犯人李铜钟的故事》终于评上全国第一届中篇小说奖。

  事后,阎纲当着张一弓的面表达了近年益见强烈的心愿,为他题词:“驱动改革开放的仍然是李铜钟式的人物,文学仍然需要李铜钟式的硬汉子。文学的历史价值、悲壮意味和阳刚之气,不能无视李铜钟式的忠烈之士。”

  在新时期的文学评论中,阎纲不仅为雷抒雁的“小草”叫好喊冤,为“犯人李铜钟”抗诉,为电影《人到中年》鸣不平,为旨在“救救工业”的《蒋子龙中篇小说集》作序,为王蒙的“新派小说”正名,为新时期涌现的有争议但新锐的中青年作家呐喊、欢呼,为他们艺术的精进扫除障碍。诚如刘再复在1984年所写的《时代,呼唤着阎纲式的评论家》中所言:“阎纲是诗人型的评论家。诗化的评论有力地显示评论个性,并能击中要害。像阎纲这种在文学领域中热心树人,无私地扶持新芽的批评家实在太少了,这是一种具有建设型的文化性格的战士啊!”

  自叙作为传记的一种体例,源于司马迁的《史记》。《史记》博大的人道情怀、大无畏的侠骨义胆、独立自主的人格魅力,素为后来者尊为文圣相继仿效。上世纪20年代,胡适在友人中倡导撰写自叙,不知何因,应者寥寥,直到新旧世纪之交,写自传、自叙的人才逐渐多了起来。近年来,老诗人牛汉在何启治、李晋西的协助下,编撰了《我仍在苦苦跋涉——牛汉自述》,而诗人兼翻译家屠岸的《生正逢时——屠岸自述》也相继问世。阎纲曾写过一篇书评,盛赞“屠岸文章老更成”,盛赞《屠岸自述》是一部“兼有思想深度、学术深度和人性深度的真确记忆;是历史的延续,又是历史的新发现;是个人心灵史,又是正史之外不可多得的文坛野史”。孔子曰:“礼失求诸野。”我看他对《屠岸自述》的这段评语,也可视为《阎纲自述》的写作追求。

  关于这部“自述”,阎纲自己在“后记”中有如下一段反思:“回顾文坛60年,自己并不干净,我批极左也跟极左跑过,灭神又造神,胶柱于革命的现实主义以至失当,放情谠论但失之粗陋。我一生最大的不幸,就是思无主,盲目紧跟,现在明白了,没有我辈的奴性作祟,‘文革’疯不起来。”

  的确,《阎纲自述》是一部关于文学进入新时期以来难得的激情叙事,敢于殷忧启圣,又勇于自我解剖,是一部文采焕然、以诗入文、文史交融、可读性很强的评论家自述和真正的文人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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