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时文：军礼，以和平的名义——纪念朝鲜停战六十周年

　　今年早春时节，我访问了四川省内江市郊外的椑木铁桥。蜿蜒的沱江流过开满山花的河谷，绕着起伏的山丘缓缓回旋，仿佛是一首缠绵的乡歌。纵横交错的桥梁，以战士的刚烈，为川南的春色涂上一抹硬朗的颜色。

　　这次访问有个惊喜的发现，那就是河洲之侧，出现了一个用好几百块鹅卵石排成的心形圆环。它顺着河流往下延伸，占据了好宽一片河面。在那个巨大心环的中间，站立着两只白鹭，它们修长的身姿倒影在波光粼粼的水中，像两个正在表演罗密欧与朱丽叶罗曼史的芭蕾舞演员。

　　无情的江水流过坚硬的石头，溅起朵朵浪花。江心的石头已经没入水底，但仍然顽强地坚守着自己的队形。需要在冬天枯水的季节，才能把这么多鹅卵石搬到江中。那可要一次次地蹚过冰冷的江水啊！是谁在碧波荡漾的沱江中，创造了这么一幅多情的画面呢？

　　我站在铁桥上，凝视着这个爱的符号，内心翻腾起阵阵波涛。有位战友的身影猛然跳进我的脑际，他的名字叫傅慕贤，是我们队伍中一个特别浪漫的战士。如果他还活着，那个精心创造图案的人，一定是他！但是他那年轻英俊的身影，已经永远定格在流逝的春水里，没有中年的矜持，更没有老年的迟缓了。

　　60多年前的一个寒冬，朝鲜战局出现了转折，我们西南军政大学随营干校的学生兵们响应祖国的呼唤，集体编进中国人民志愿军第15军第29师。当时，刘邓大军入川，29师兼内江军分区。我们就是从沱江河畔出发的。傅慕贤原来是国立贵州大学的学生。西南解放后，到处是迎风招展的红旗，到处是激昂高亢的歌声，他的未婚妻坐不住了，坚决投奔革命队伍，硬是把他拽进了西南军政大学。

　　闻听要去援朝，同学们一片沸腾，纷纷破指血书，要求参战。“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口号响彻军营。29师离开内江的那天，在誓师大会上，旁边的野战连队忽然向我们学生队挑战，要求赛歌。29师是刘邓首长从晋冀鲁豫根据地带出来的八路军队伍，所以他们一开口就是：“我们战斗在太行山上……”我们这群学生娃儿慌得团团转，赶紧找队长，偏偏这个节骨眼儿上没找到。

　　就在这时，傅慕贤一个箭步冲上前来，把指挥的手势一提，大喝一声：“走！”我们全队就跟着他的指挥，纵情歌唱起来：“走，跟着毛泽东走！走，跟着共产党走！忠诚革命，服务人民，消灭剥削者，建立新社会。独立、自由、民主、富强的新中国，就在我们前头！”

　　豪迈的歌声响彻沱江河岸，赢得阵阵欢呼。我们更起劲儿了，跟着傅慕贤的指挥又唱起苏联歌曲：“听吧！战斗的号角已经吹响，穿好军装，拿起武器，青年团员们集合起来，踏上征途，万众一心，保卫国家。再见吧，亲爱的妈妈，请你吻别你的儿子吧！再见吧，亲爱的故乡，心爱的姑娘，胜利的星光照耀我们。莫难过，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

　　突然，河岸上传来一阵悲泣！原来，就在部队出发时，傅慕贤的未婚妻被劝回贵阳继续读书。她疯了似的追赶队伍，想再见傅慕贤一面。傅慕贤本来是为她才参加学生队的，谁知部队出发的时刻，竟然就是他们诀别的时刻。

　　进入朝鲜后，我们先后参加了第四次战役、第五次战役和上甘岭战役。我们的师长张显扬将军当过朱德总司令的警卫员，是张思德的班长，不愧为全军的一员虎将！在他带领下，从内江出发走上朝鲜战场的29师，打出了军威，打出了国威。伟大的战士邱少云烈士，就是我们的战友。

　　我的同学傅慕贤也是29师一名英勇的战士，他在第五次战役的一次阻击战中，在营、连主官全部牺牲的情况下，奋然跃起，宣布自己为代理指挥员，率领部队顽强抗击，为掩护主力转移立下大功。上甘岭战役中，他再立战功。

　　我清楚地记得，在上甘岭战役祝捷大会上，他朗诵了苏联诗人西蒙诺夫的长诗：“等着我吧，我会回来。只是你要苦苦地等待，等到那愁煞人的阴雨，勾起你忧伤满怀，等到大雪纷飞，等到酷暑难耐；等到别人不再把亲人盼望，往昔的一切，一股脑儿抛开；等到遥远的家乡，不再有家书传来，心灰意冷，都已倦怠。等着我吧，我会回来。”可就在祝捷大会后，1952年12月9日深夜，美国空军轰炸29师庄子山指挥所，傅慕贤牺牲。

　　徐徐河风吹过我的面颊，远方一群白鹭翩翩飞来。河里的那两只鹭鸶也腾空而起。60年前军歌嘹亮、战马嘶鸣的沱江河岸，顿时显得一片寂静。我屏住呼吸，再次凝视着那个空空的心环。微风吹过河面，静静倾听，仿佛听得到江水中传来的隐隐私语。

　　仰望长天，碧空如洗。60年前，不知有多少个像傅慕贤这样的热血男儿，倒在异国的土地上，再也没有回来。但是，他们用生命换来的和平，宛如芬芳的空气，弥漫在祖国的天空，揉进了我们每个人的幸福生活之中。沱江里面那个巨大的心形圆环，不正是勇敢的战士们爱国家、爱人民、爱和平的象征吗！

　　2013年7月27日，是《朝鲜停战协定》签订60周年的日子。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请允许我以和平的名义，向他们敬一个军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