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邻：浮想：曾侯乙……

　　一

　　所有秘密都是禁忌，尤其是极为古老的秘密。埋藏下那个秘密的人，若是知道若干年之后会有人揭开了那个秘密，会颓然地早早停下来，向着虚空，梗着脖颈，怅然地一言不语。他知道一定会有某些秘密，永远不会给揭开，直到尘世毁灭。而那个时候所谓的秘密，已经是毁灭本身。

　　发现了曾侯乙墓的人，在垂垂老矣之时，也许有一天会忽然觉得，他发现的这一切，还是深藏着不被发现的好。揭示了这个秘密的他，某个时候内心会忽地给掏空了一样难受。

　　那些秘密本来是丰满的，是自然的曲线，日月流水春风秋雨过去，秘密本身偶尔的一点痕迹也已经消弭。然而天意不可违，曾侯乙墓被发现是天意吗？那么久那么陌生的一处，消失了一样的一个秘密，本来在时间链环上消弭了，似乎时间在那儿忽地反转到了拧着的纸条的另一面，没有办法过去。而他的莫名的手指，怎么就沿着纸条上的墨迹，梦一样地触摸了过去？

　　时间，浮现，消失……又浮现，2700多年前的那些让人很难理解的，悄然在沉闷的泥泞里翻过身，梦醒了。

　　二

　　很早就知道这个揭开了若干年的秘密，只是无缘。

　　大厅铺着坚实的黑色花岗岩地砖，墙面也是黑色的，沉郁的气氛必得这沉郁的黑色才能衬得住。巨大的玻璃橱窗在灯影里幽幽的，那些沉重的出土物件，棺与椁，极沉，却又奇怪地近于虚幻。

　　那重量究竟是什么样的呢？跟人世这边的重量是一样的吗？抑或是另外一种不可知的重量？巨大的玻璃隔着、封闭着，若不这样的话，会伸手触一下那不可解释的重量，感受它神秘的意味，感受它无比的庞大。

　　而因为它的庞大，周游的人只能是漂浮于灯影里的幽凉，嗅到古老金属气息的幽凉，给黑色濡染透了的丝丝幽凉。那重量、幽凉之间，若断若续的古琴声，苍凉、迷蒙。

　　觉得自己飘起来，虚无一样的行走，忽然给一具晦暗的朱红色的棺无声抵住。站着不动，悠悠半天，魂儿才透了一口气，慢慢回来了一样。

　　散射的光，弥漫在那棺上。缓缓走近，那棺的重量低低地沿着黑色花岗岩地面悄然压下去、升起来，横着，弥漫。觉出暗暗的压迫，冷的压迫，内心抵着、抵着，额上冷冷感觉着什么，飒飒有风。

　　棺，是敦实的长方，腹部略鼓。看来直线的单薄，先秦时候已经有体悟。一根直线，其实只要稍稍弯曲，线的外侧就会变得厚实、沉重。

　　这棺只稍稍鼓了那么一点儿。这有度的鼓，因耐心的斟酌，既有方的劲健，又有圆的鸿蒙。那一点儿的鼓，若不足，则索然、呆滞；若稍过，则圆滑不见凛然骨气了。那棺也因这鼓，有神秘的什么力量慢慢滋生，甚至会叫人觉到厚实的木板在漆层下慢慢鼓胀、开裂、生长，有牛毛细纹一样丝丝裂开的隐隐的深入了大地河流的声音。

　　棺的底色通身朱红，俨然不死的庞大血肉之躯。比这更早，人们已经在使用这种红色的矿物粉末。祭奠亡者的时候，人们会撒下这些红色的粉末，祈求它的血色能够带来新生。人们知道，这归于血的，亦将诞生于血。

　　研磨那些红色的矿物，庄重也恐惧。蒙着尘土的红色岩块，给碾压、研磨，用力的瞬间也像死亡那样，咒语一样的红色更多地显现，令人战栗。

　　朱红的底子上，是复杂多变的线。黑线。朱红和黑色的漆面微微褪色，也有些皲裂了，而那棺却因此更显得沉重。无形中的压迫力量让人走得很慢，看得很慢。人也是有些迷恋这压迫的力量的。这压迫让人觉得时间变厚变宽了，黏稠了，感觉时间终于要停留了下来。

　　另一边是椁。椁，更是大。

　　椁的厚木板，相互连接的部位，以“工”、“丁”、“厂”三种形制的青铜件一一加固，总重量竟然达到3吨多。

　　椁有窗，不是绘制的，而是在一头的右下角直接开出。为什么不在一个所谓正的位置，而开在右下角呢？也许，那是魂魄才能进出的位置。安歇着的人，魂魄也是要透气，出来悠游的。

　　朱底黑纹的绘画，看似并不多高明，可是那般的随意，几乎不要所谓的结构，而能成就通体的图案，协调、从容，不逼仄、不散漫，这并不简单。

　　棺、椁通身绘了龙、蛇、鸟、鹿、鱼以及鸟首形兽、鼠状兽、神人、武士近2000幅，一气呵成、不可更改。尤其是那么多动物，首、尾、身子都极其复杂，动物与动物之间距离是如此之小，画工没有很好的把握能力是很难完成的。绘制了那么多的动物，是在描述那时的世界吗？也许那个时候，生命的旺盛不是现在所能想象的。

　　当时的画师如何绘画，已经不能知晓了。大约是赤身裸体，像巫师一样，衔着一大束头发，眼窝乌黑，骨瘦如柴，舞之蹈之，一气而画毕的。

　　三

　　环绕着的22具陪葬棺。一具为狗，另21具为年龄在13岁到25岁之间的女子，身高在1.407米到1.61米之间，她们大多是侍者和乐工。

　　曾侯乙会多喜爱一点那位24岁、身高1.438米的女子吗？她的陪葬，壁二、环二、璜二、珠二、玉片三、铜带勾一，在这些女子里面是最多的。以她的年龄，她可能已经陪伴了曾侯乙10年了。她擅长的乐器呢？是琴，还是瑟呢？

　　另一女子，23岁，身高一米1.495米，有壁五、玦二、璜二、玉人一、玉片一、木梳一。

　　余下的女子，或壁、或环、或璜、或木梳，不过是一两件。其中3个女子，叫人喟叹，竟然一件陪葬品也没有。

　　据说这些人是用酒灌醉了，尔后殉葬的。那酒里也许还有些别的，一醉醒来，已经是永远的黑暗了。

　　墓里的乐器，有惊人的青铜铸造的编钟。编钟连接横柱的钮，青铜上饰着悍猛动物死死咬啮着的牙齿。

　　瑟，上了朱红色的漆，堪称巨大。

　　有五弦器，也叫均钟木，用来校音。

　　有十弦琴，也颇巨大。

　　据说伏羲时候，是50弦，黄帝改为25弦，目前见到18、19、21、23、24、25弦。

　　琴瑟巨大，音量也大，这才能应和那些编钟。

　　余物，有铜尊盘，极精密复杂，令人咋舌。如何铸造，几乎是剔透的雕刻那样，镂空，谜一样的。

　　有盛酒的可以冰镇的器皿。

　　亦有一件龙纹铜镇，乃压席角之物。不大的席子，有这样的铜镇，四角一压，陡然气象就不一样了。

　　毕竟是王者。

　　曾侯乙亦是大度的人。公元前706年，楚伐随，无功而返；公元前704年，楚伐随，无功而返；公元前609年，楚伐随，无功而返；公元前604年，楚伐随，无功而返；公元前506年，吴伐楚，楚逃随。曾侯乙没有计较200年间楚国若干次伐随，接纳了楚，并与之结盟。彼一时，此一时，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四

　　那第一个发现了泥土底下这个秘密的人，这会儿在哪儿呢？33年之后的这一刻，他在想什么呢？这会儿是正午，寒天里的阳光像闪烁的金箔一样，扑朔迷离，叫人看一眼，就得低下头来。这个人已经老了，或许已经离开了人世。他衰老之时，想起他的葬地，会忽然想起他发现了的那个秘密吗？

　　入土为安，真的就入土为安了吗？他会如此想吗？

　　那片荒野，还在。埋藏了这个秘密的荒野，因为偶然的发现，而不再完整了。完整是因为裹藏着秘密，裹藏得愈久就愈完整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