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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雪艳:拯救文学插图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7月19日14:22 来源:中国作家网 郭雪艳

  如果一本书要是没有插图,你还会看吗?

  很多人不会意识到这个问题。今天,一些微博微信的附带插图已经仅仅是一种装饰,而不再有什么确切的意义。当然,好的插图可以延伸内容,而一张毫不相干的图片,倒也不会有人在乎什么。

  今天的孩子们很难理解没有电视和iPad的时代,人们怎样耐心地期待着一个月才出一本的杂志的到来。当一本杂志到达你手中的时候,你会用一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去消化那些作者的文字和思想,有时候,还有配合这些文字的好插图。那时候因为作品量的贫乏,想象力便成为内容的延伸,而好的文学作品加上好的插图,在记忆中犹如一桌搭配得当的美食,色香味俱全。

  几天前,我接到了一本书的装帧设计,随邮件附上了小说插图的电子版,画家的写实能力令我惊奇,这是个还没有毕业的大学生,当然,我知道他是一位快手,是数字时代的画家,可以任意改变绘画风格,这是一个典型的数字时代的复制型画家。他们可以借助摄影加上PS来进行任何风格的绘画处理。从素描、版画、油画、水彩到贴纸、剪纸、拼接到混合媒介的创作,在任何这个年龄的画家中,这样的风格跨度,以往是不可能实现的,但是今天的孩子们可以通过软件的快速处理来获得这个处理“风格”,而同样的一张作品,退回到20年以前,几乎是难以想象的,我认识的那些伟大的插图画家们,他们几乎是在积累了大半生的绘画经验以后,逐渐开始从单纯的写实主义风格中寻找出属于自己的风格。这期间经过的时间、人生阅历、文学修养、创作过程和个人品味以及见识的多重发酵,最终在画家的笔下逐渐呈现出来。这个过程,有时候是一生的长度,有时候一生都无法到达,在每年从全国美术院校毕业的那些学生中,多数人仅仅是将自己的绘画技术达到了一个教师认可的水平,至于风格,便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而在数字时代,风格不再意味着创造力的独特性,而是厂家在软件中内置的滤镜所能够运算出来的视觉效果。回到我前面所说的那个青年画家的插图作品,我看到的只是一种效果而已,不是一种灵魂与肉体共存的作品,而是一张披着华丽风格外衣的视觉元素的堆积。这种复杂、华丽的插图作品,对于我成长的那个时代的画家来说,是无法想象它的工作量的。而在数字时代,这些效果的完成,仅仅需要几分钟。我把这些作品送给那些老画家们看,他们首先赞叹的是在作品上付出的工夫,而后则感叹作品没有原作者的创作灵魂,也就是对于表达对象的明确的控制力度,这是一个插图约稿,而不是画廊订制。在作品中,我没有看到与作品内容的相关性,而这点在传统的插图作品中,是一个最根本的要求。一幅好插图,应该对文字加以立体地阐述和深刻地剖析,但又要从文章的局限里跳出来,发挥个性创作的想象,创作具体、确切、优美、独特的符合读者心理的视觉形象,追求方寸之内的广阔天地。插图与文字,犹如绿洲之于大漠、花园之于城市,绝不是可有可无的附庸。

  上世纪70年代末,我刚到《人民文学》杂志工作时,正值中国新时期文学“开幕”,这个时代不仅仅给中国留下一批文学佳作,伴随着这个高峰,同时诞生了一批优秀的插图画家,诞生了一批至今无法超越的插图大师。比如大家都熟知的刚刚离去的装帧艺术大师、知名画家张守义先生。他是一位有个性的画家,一生以酒相伴,也是一位慈祥的老人,聆听他的教诲,总会令我受益匪浅。他擅长用简洁娴熟黑白画风来表达情感。我印象中,他的人物大多不会画出脸,而且背影居多,给人丰富想象。在《故乡》中木讷的闰土父子,《战争风云》中体态衰竭的囚犯,《悲惨世界》中风烛残年的冉·阿让等,笔墨凝练、造型准确、简约贴切。凭借多年在外国的生活积累,他表现异国情调夸张变形、分寸得当,已经具有完全独立的审美价值,如在穹顶型细密的建筑图案叠加神父的黑白画《巴黎圣母院》,以精美纹样托出剪影线描的《简爱》,以作家手稿和案头台灯素描制造小说特定氛围的《贝姨》等,都显示和强化了他在插图绘画方面的独特创意。

  再看看另一位优秀画家秦龙先生的作品插图,散见于各类文学书籍中,题材古今中外,无所不包。如秦牧的散文集《长江浪花》、吴伯箫的《北极星》及《杨朔散文集》中的插图是他的早期作品,后从安徒生、格林兄弟的童话世界到现实主义杰作《红与黑》等都体现出画家的文学修养和独特的理解,他的作品不仅使情节获得强化,更让读者开启想象。上世纪80年代,《源氏物语》上、中、下三册中,秦龙先生分别用不同效果完成的插图绘画,使全套书图与文相映成趣,如果这套书没有插图,效果就会大打折扣。

  那时候还有袁运甫、王怀庆、董辰生、李国靖、李培戈等一大批优秀画家,加入到文学插图的队列中。正是因为他们有着深厚的文化素养,渊博的专业知识,如构图的韵律节奏、线条的疏密变幻、黑白的对比映衬,以及丰富的人生阅历,创作出了优美、具体、确切、独特的符合读者心理的视觉形象,将插图作品推进历史性的辉煌乐章,许多插图已成为时代杰作。

  我经常把今天的电脑插图作品和那个时代的插图作品进行比较。我会问自己,如果文学作品没有插图会怎样?如果插图脱离了原始文学作品的服务功能,还能不能存在?如果传统的写实画家们以积累了几十年的写实能力来协助文学作品进行形象化表达,那么抽象的作品怎样完成这个过程?

  图像的力量从来都是强大的,最早的插图出现在宗教著作中,可见在传播过程中,插图经常能够越过文字的藩篱,因为很多人没有能力和耐心去识别文字,插图则为传播提供了最直接和先进的渠道,因此在以往,绘制插图的那些人,就像是魔法师一样具有神奇的力量。人类是一种形象思维的动物,在阅读文字的同时,需要依靠想象力来完成对文字抽象的补充。当这些形象力量强大到了足以自我传播的时候,用于服务性的图像就获得了自我解脱的生命。今天的数字化时代,一张图片在网上一天的转发量可能比在798画廊中一周的来访数量还要多。数字时代的图像,不仅仅是传播渠道的扩张,今天人们在互联网上浏览上半个小时,可能是以前需要在学校里学习一年的艺术容量,今天人们对于图像的敏感程度已经和20年前的文学时代大不同了,文学本身的位置也从20年前的顶峰回到了一个正常的位置,而网络文学的兴起,给文学带来不同的观众群和阅读习惯。今天在iPad上阅读一篇网络文学,你不会在乎有没有插图,甚至你都不会在乎是不是从第一章开始读起,你会在上班的地铁中看上5分钟网络小说的同时,在QQ上和人聊天,顺便查看E-mail,这样的关注方式和看电视差不多,而在此之前的年代,人们会拿出几个小时或一整天,专心读书而不会受到任何打搅,那个时候的读者会被书中的内容感动得泪流满面,而现在怕是很难有这样的阅读心境。

  写实的插图对于这个时代是一个十分奢侈的事情,今天人们有足够的资源,不仅从绘画,还会从时装、电影或是网上帖子里去看那个时代,因此,对于今天的画家来说,从网络上下载一张照片,然后用PS来处理成为油画或是黑白炭笔风格,再从不同的照片上掐头去尾地为主人公换头,其实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摄影可以为你解决一切关于光影、透视比例和环境色彩的问题,摄影成为取代写实插图的最好途径,而今天的稿费制度已经不可能让一个画家拿出半个月的时间为你精心绘制一幅只够购买2斤葡萄的作品,今天的插图画家已经无法依靠画插图维持生活了,特别是写实主义的插图画家,稿酬已经糟糕到历史的极致,这样的时代,数字化插图、插件和抽象处理的廉价形象一定会取而代之的。我不知道那些我曾经崇拜的插图画家们在以什么谋生,但是在20年前,他们是可以靠画插图为生的。

  人们经常形容文学是多么伟大,但是很少有人去赞叹插图是多么伟大,即使是再伟大的插图,也无法掩盖或超越原作的光芒,就像是为莎士比亚的著作画插图,尽管插图精美绝伦,你能永远无法超越莎士比亚,这就是插图画家的宿命。但是这,曾经是个充满艺术生命力的市场,而今天,插图画家面对的这个市场已经令人难以启齿了。重点不仅仅在这里,而是当插图画家已经变成了像是非洲的那些濒临灭绝的野生动物的时候,你是去任由他们消失,还是打算用那些批量克隆出来的羊群去摆满草原,或是去进行保护和培养?这个问题已经摆在我们的面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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