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新作品 >> 杂文 >> 正文

顾农:情语与景语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7月19日14:21 来源:中国作家网 顾 农

  在中国的传统观念中,诗歌以“情景交融”为上,所谓“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王夫之《夕堂永日绪论内编》)。但是在作品中“情”和“景”并不是双峰对峙平起平坐的,其中“情”占据主导地位,即使在专门写景的情况下,仍然是如此。

  把这一点说得最透彻的,大约是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一句似乎很绝对的话——

  “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

  诗词中有景语、情语之别,乃是十分明显的事实,王国维本人在《人间词话》里就曾明确地说过——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写情如此,方为不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写景如此,方为不隔。

  前一组是情语,后一组是景语。那么是不是王国维自相矛盾呢?那又不然,“一切景语皆情语”这一命题已经表明他承认在一般的意义上有“景语”与“情语”之别;只不过如果深入一步来看,则所谓“景语”并非纯然客观的写景,其中必然已经渗进了作者的感情,就这个意义上来说,“景语”就是“情语”。

  这一层意思,前人早已说过,只是不如王国维说得这样醒目、这样透彻。关于诗歌,中国最古老的命题是“诗言志”(《尚书·尧典》),稍后大为流行的意见是“诗缘情”(陆机《文赋》),都只是强调诗歌作品与诗人之情志的关系。从创作过程来说,则刘勰有云:“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文心雕龙·神思》),杜甫有云:“思飘云物外,律中鬼神惊”(《敬赠郑谏议十韵》),侧重强调的都是诗人的“情”、“意”、“思”,而山海风云之类则处于相对次要的地位,其立言同“言志”“缘情”的传统完全相合。在新文学作家中最注意继承中国传统的鲁迅先生,即使写小说也十分讲究诗意,所以他说自己“所写的事迹,大抵有一点见过或听到过的缘由,但决不全用这事实,只是采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发开去,到足以几乎完全发表我的意思为止”(《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他的创作路径仍然是传统的言志缘情。

  主体性极强,将自我移置于非自我,从而达到物我的同一,这是创作过程中常见的情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看上去客观的东西(例如景物、形象)乃是主观情志的表现。当然,作家的主观并不是天生的东西,它只能从对于客体的认识和感悟中来。唐代儒学大宗师孔颖达有一段话说得最好:“包管万虑,其名为心,感物而动,乃呼为志。志之所适,外物感焉”(《毛诗正义》卷一)。先是心“感物而动”,然后又有一个“外物感焉”的过程。所以,在写下来的诗文中,外物(景)已经不完全是原来那个物,而是融入了作者感情的物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确实可以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也”。

  西方文论将这一现象称为“移情”,里普斯(Theodor Lipps 1851~1914)有一个著名的意见说,客体“就其为欣赏的对象来说,却不是一个对象而是我自己”(《古典文艺理论译丛》第八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年版)。他这里说的正是“外物感焉”这一段。中国学者因为本土诗学传统的关系,很容易认同这一西方新说。

  中国古典诗歌兼顾抒情与叙事(包括写景)这两个方面,而大抵以抒情为重,这正可以由“一切景语皆情语也”来解释。在中国诗史上,如果不强调抒情而以叙事为重,诗人们往往采取乐府以及后来之所谓歌行体来进行。乐府与徒诗的区别,固然在于入乐与否,但远不限于这一点,事实上很多后来的拟乐府和所谓歌行大抵不能入乐,不能唱而只能吟诵,但它一定要有比较强的叙事性,因为汉乐府一向是“感于哀乐,缘事而发”(《汉书·艺文志》)。白居易是领导中唐新乐府运动的要人,他特别强调“诗歌合为事而作”(《与元九书》)。中国古代虽然也有不少很好的叙事诗,但总起来看,叙事诗不算很繁荣,绝大部分好诗是抒情诗,就连白居易本人也是其抒情诗的读者更多,影响更大。

  在中国古人的观念里,叙事主要是“史”的任务。中国史学有极深的传统,叙事主要由史负责,诗人只管抒情就可以了。这一传统非常强大,很少有人突破。曹操与杜甫的部分作品之所以成为“诗史”,那是因为天下太乱了(汉末之乱、安史之乱),有着强烈社会责任感的诗人只好越位行事。这乃是变态而非常态。

  中国的传统文论,无论是“言志”说、“缘情”说还是“物感”以及“一切景语皆情语”说,说到底都是讲物我的同一。钟嵘说得好:“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物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汉妾辞宫,或骨横朔野,魂逐飞蓬,或负戈外戍,杀气雄边,塞客衣单,孀闺泪尽,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扬蛾入宠,再盼倾国: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诗品序》)人的各种感情都不是无缘无故的,社会生活和自然景物(古人统称之为“物”,自己以外的一切全是“物”)对作者发生作用,作者之心“感物而动”,再用自己的心志感情去看待外物,则“外物感焉”,将这样的心和物写下来便是作品。换言之,作品中的物乃是为作者心志所感之物,“一切景语皆情语也”的根源在此。

  西方的移情说(现象学文论沿此继进,张扬主体尤甚)以及模仿说,都只看到创作活动的某些片段,就将它视为事情的全部;而中国传统文论却是能够通观全局的,尽管有时也只重点地讲起其中的某一片段。这一份宝贵的理论遗产,值得我们再三回顾,发扬光大。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